時光的長河奔流不息,沖刷著歷史的細節(jié),卻也將那些最具決定性意義的巨石凸顯出來,成為后人審視過往、理解當下的坐標?!皶y”的硝煙散盡后,它并未僅僅作為一個孤立的歷史事件而存在,而是自然而然地被納入了中國歷史的一個獨特序列之中,與之前的北魏太武帝滅佛、北周武帝滅佛以及其后的后周世宗滅佛并稱,史家用簡練而沉重的筆觸,將其概括為“三武一宗”。
這一并稱,絕非簡單的羅列。它將四次發(fā)生在不同朝代、背景各異的宗教鎮(zhèn)壓事件關聯起來,迫使后人去思考其背后的共性邏輯與差異所在,從而更深刻地理解中國傳統政治文化的深層密碼。將會昌滅佛置于這一宏大的歷史序列中進行比較辨析,其獨特的內涵與深遠的意義,便愈發(fā)清晰地呈現出來。
首先,是動機與色彩的差異。
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的滅佛(444-446年),發(fā)生在北魏統一北方之初,一個帶有強烈胡族色彩的政權正努力漢化并強化自身權威的時刻。其滅佛的直接導火索,是發(fā)現在長安一寺內藏有兵器、釀酒器具及與貴族女子淫亂的窟室,懷疑僧侶與叛亂勾結。但更深層的原因,則在于一代雄主太武帝本人深受儒家士大夫(如崔浩)和道教天師(寇謙之)的影響,視佛教為“胡神”、“戎教”,認為其虛誕無用,耗損民力,且其組織獨立性對新興的皇權構成潛在威脅。此次滅佛,帶有強烈的佛道之爭以及胡族政權急于證明自身正統性、排斥其他“胡神”的色彩,其手段也最為酷烈,大量僧侶被坑殺,血腥味極重。
北周武帝宇文邕的滅佛(574-577年),則處于南北朝末期,北周政權為了與北齊抗衡、進而統一天下,急需集中一切資源,尤其是兵源和財源。武帝本人深受儒家思想影響,主張“求兵于僧眾之間,取地于塔廟之下”。他在下令滅佛(同時亦毀道)前,曾多次召集僧侶、道士、儒生進行辯論,試圖從義理上駁倒佛教,顯示出一種強硬的儒家功利主義立場。他的目的非常明確:富國強兵,為統一戰(zhàn)爭服務。宗教沖突(佛道或佛儒)雖存在,但更多的是服務于現實政治與軍事目標的工具理性。
反觀唐武宗李炎的“會昌滅佛”,其背景是帝國中期以后佛教寺院經濟過度膨脹,嚴重侵蝕了國家稅基和兵源,中央財政困窘,加之討伐藩鎮(zhèn)(如澤潞鎮(zhèn))急需軍費。雖然武宗個人寵信道士趙歸真,深惡佛教,且滅佛詔書中也不乏“蠹耗國風”、“誘惑人意”等貶斥之詞,但縱觀其全過程,經濟與財政的考量顯然占據了最核心、最主導的地位。宰相李德裕的推動,更是基于一套冷靜而殘酷的國家算度。與太武帝相比,其宗教沖突(佛道之爭)的色彩有所淡化;與北周武帝相比,其目標雖同是“富國強兵”,但唐帝國的內外困境更為深重,其經濟動機顯得更為迫切和單一??梢哉f,“會昌法難”是四次事件中世俗經濟理性體現得最為充分、最為極致的一次。
至于后來的后周世宗柴榮的“汰佛”(955年),其性質稍有不同,并非全面的毀滅,而是大規(guī)模的整頓和淘汰。他要求出家必須經過嚴格的考試,禁止私度,沒收大量銅佛像以鑄錢(說出:“吾聞佛說以身世為妄,而以利人為急。使其真身尚在,茍利于世,猶欲割截,況此銅像,豈有所惜哉?”)。其動機同樣主要是經濟性的(鑄錢以繁榮商業(yè)、整頓金融),且其手段相對理性、有節(jié)制,旨在管理而非毀滅。
透過“三武一宗”的序列,一條清晰的主線浮現出來:中國傳統的中央政權,始終保持著一種高度的世俗理性。其對宗教的態(tài)度,既非狂熱的虔誠,也非簡單的排斥,而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實用主義。這種實用主義表現為:既利用宗教的“教化”功能,將其作為維護倫理秩序、安撫民眾心靈的工具;又時刻保持警惕,堅決防止任何宗教勢力過度膨脹,威脅到皇權的絕對權威、國家的財政安全與社會穩(wěn)定。
宗教可以存在,但必須在王權劃定的框架內活動,其興衰存廢,最終取決于世俗政權的利益計算。一旦宗教組織的發(fā)展越過了那條無形的紅線,被認為形成了“國中之國”(經濟上的、人口上的、甚至政治上的),世俗政權便會毫不猶豫地舉起屠刀。這四次滅佛事件,間隔數百年,卻驚人地重復著同一邏輯,絕非偶然,它深刻地揭示了中華帝國政治文化的一個核心特征:政主教從,皇權至上。
“會昌法難”,正是這一傳統在最極致處的體現之一。它沒有那么多的宗教激情辯論(如北周),也沒有那么強烈的種族文化排斥(如北魏),它更像是一次冷靜而殘酷的“外科手術”,旨在切除帝國肌體上一個巨大的、危及生命的“經濟腫瘤”。它的激烈程度和波及范圍(包括其他外來宗教),因其發(fā)生在帝國的高效行政體系之下而顯得格外徹底。
這一傳統,如同一把雙刃劍。它確保了中華文明主體避免陷入政教合一的神權政治漩渦,保持了世俗官僚體系的相對獨立性和理性精神,使得中國的歷史進程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宗教戰(zhàn)爭帶來的長期撕裂與破壞?;蕶嘧鳛樽罱K的仲裁者,維持了社會秩序的基本穩(wěn)定。
然而,另一方面,這種極度功利的、以政治權力為本位的宗教政策,也帶來了巨大的文化代價。它意味著文化藝術的創(chuàng)造(如佛教雕塑、繪畫、建筑)、思想義理的探討(如佛學哲學),其生存與發(fā)展空間始終受制于世俗權力的無常好惡與冰冷計算?!皶y”中對文化遺產的毀滅性破壞,便是最慘痛的例證。它使得中國的宗教發(fā)展呈現出一種獨特的“夾縫中生存”的狀態(tài),難以獲得獨立的、超越性的地位,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文明發(fā)展的多樣性與創(chuàng)造性。
當玄凈法師晚年,在漸趨平靜的寺廟中教導弟子時,他或許會回想起那場浩劫,也或許會聽聞前朝滅佛的故事。他可能會意識到,他所經歷的,并非一次偶然的災難,而是一種深植于這個帝國肌體之中的、周期性的陣痛。這種陣痛,源于一個強大世俗帝國對其內部任何可能挑戰(zhàn)其絕對權威的組織的本能警惕和無情碾壓。
歷史的回響,綿延至今。中國社會宗教與政權的關系模式,依然深刻地帶有這一傳統烙印:管理大于信仰,秩序高于自由,世俗理性統攝精神領域?!皶y”及其所隸屬的“三武一宗”序列,如同一聲聲沉重的警鐘,回蕩在歷史的長廊中,提醒著人們權力與信仰、政治與文化之間那永恒而復雜的張力。
——全文完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