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老漢那聲疲憊而無奈的“罷了”,仿佛一道赦令,將陳阿福從無盡的惶恐與自責中暫時解救出來。他怔怔地看著未來岳父佝僂著背,步履蹣跚地消失在雜貨鋪門口,連同那些手持棍棒、此刻顯得有些無措的家丁也魚貫而出,原本劍拔弩張、幾乎要窒息的氣氛,驟然松弛下來。
鋪子里只剩下他和林婉娘。洞開的門外,陽光燦爛,街市喧囂依舊,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對峙從未發(fā)生。可地上那只被摔碎的茶杯碎片,以及門板上被踹出的淺淺凹痕,又無聲地訴說著方才的激烈。
陳阿福腿一軟,幾乎要站立不住,連忙伸手扶住了旁邊的貨架。直到此刻,他才感覺到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,涼颼颼地貼在皮膚上。心臟還在胸腔里“咚咚”狂跳,像剛跑完幾十里路。
林婉娘也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,緊繃的神經(jīng)放松下來,身子微微晃了晃。但她很快穩(wěn)住了心神,轉(zhuǎn)過頭,看向驚魂未定的陳阿福,臉上綻放出一個帶著淚痕卻又無比明媚的笑容。她快步上前,伸出微涼的手,緊緊握住了阿福那只因緊張而微微顫抖的大手。
“阿福哥!”她的聲音里充滿了劫后余生的喜悅和如釋重負,“聽到了嗎?爹……爹他同意了!他答應我們在一起了!”
她的手心柔軟,卻帶著一股堅定的力量,透過皮膚傳遞過來,奇異地安撫了陳阿?;艁y的心緒。他低頭看著兩人交握的手,又抬頭看向林婉娘亮晶晶的眼睛,一種極不真實的感覺涌上心頭。就在幾個時辰前,他還深陷在毀人清白的恐懼和自責中,以為自己的下半生就要在牢獄或者眾人的唾罵中度過。可轉(zhuǎn)眼之間,他竟然得到了岳父的“認可”,即將迎娶這個美麗而勇敢的姑娘?
這命運的轉(zhuǎn)折,未免太快,太匪夷所思。
“是……是啊,同意了……”陳阿福喃喃道,聲音還有些干澀,“可是婉娘,你爹他……他心里定然是不痛快的。還有那張財主……”
喜悅過后,現(xiàn)實的種種問題便浮上心頭。他環(huán)顧自己這間簡陋的雜貨鋪,貨架上擺著的不過是些尋常雜物,積蓄更是微薄。他拿什么來迎娶林婉娘?又拿什么來應對可能來自張財主的麻煩?
“婉娘,”他反握住她的手,眉頭微蹙,語氣充滿了愧疚和擔憂,“你爹雖然松了口,不要彩禮,可這婚禮……我……我恐怕也給不了你一個像樣的婚禮。我這家底……實在是太薄了。還有張財主那邊,他財大勢大,若是知道你爹反悔,會不會……”
“阿福哥!”林婉娘打斷了他的憂慮,用力握了握他的手,眼神清澈而堅定,“我不在乎什么像樣的婚禮!只要能在你身邊,哪怕只有一碗清粥,一碟咸菜,我也覺得是甜的。只要我們兩個人一條心,日子總會好起來的。”
她拉著他,走到鋪子門口,在門檻上并肩坐了下來。秋日午后的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,驅(qū)散了方才屋內(nèi)的陰冷。她看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,聲音柔和卻充滿力量:
“至于張財主,你更不必擔心。我爹既然當眾答應了我們的婚事,以他的性子,就算再心疼那些聘禮,也會硬著頭皮去張家退婚。那張財主最是愛惜羽毛,講究臉面,知道了我……我已心有所屬,是絕計不會再強娶的,否則豈不是成了全鎮(zhèn)的笑柄?他只會盡快拿回聘禮,與我林家劃清界限。我爹或許會損失一筆錢財,心里不痛快一陣子,但時間久了,看到我們過得好,他總會想開的。”
聽著林婉娘條理清晰的分析,陳阿福焦躁的心漸漸平復下來。他側(cè)頭看著身邊這個女子,她不僅有著驚人的勇氣,還有著超越尋常女子的智慧和遠見。能得她為妻,或許真是他陳阿福幾世修來的福氣。
“可是,這婚禮終究不能太委屈了你?!标惏⒏O肓讼耄J真地說道,“雖然簡陋,但該有的禮數(shù)還是要有的。我想著,就在咱們這鋪子門口,擺上幾桌酒席,請街坊鄰居們都來喝杯水酒,做個見證。再去扯幾尺紅布,買對喜燭,總要有點喜慶的樣子。”
林婉娘聞言,眼中笑意更深,梨渦淺現(xiàn):“這樣就很好了!阿福哥,我都聽你的。鋪子里最近生意還不錯,有些進項,正好可以用來置辦這些。我……我也可以幫你縫制嫁衣,雖然手藝不算頂好,但總是我的一片心意?!?/p>
兩人就這般坐在門檻上,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,細細商議起三日后婚禮的細節(jié)。要請哪些客人,置辦多少酒菜,需要準備哪些物件……一樁樁,一件件,雖然瑣碎,卻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規(guī)劃。陳阿福原本覺得空落落的心,被這些具體的期待一點點填滿。他不再是孤身一人,他有了需要守護的妻子,即將擁有一個真正的家。
果然,如同林婉娘所預料的那般。次日,張財主家便派了管家前來,臉色鐵青地將聘禮原封不動地抬了回去,言語間雖未過多苛責,但那冷冰冰的態(tài)度已足以說明一切。林老漢看著那些原本讓他欣喜不已的財物被抬走,臉色一陣青一陣白,心中如同刀割般難受。但事已至此,他也無可奈何,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??粗畠阂恍南翟陉惏⒏I砩?,他也只能暗自嘆氣,希望那窮小子真能如他所說,好生對待自己的女兒。
消息很快在楓橋鎮(zhèn)傳開了。起初,街坊鄰里們議論紛紛,說什么的都有。有感嘆林婉娘剛烈勇敢的,有嘲笑林老漢雞飛蛋打的,更多的則是好奇陳阿福這個老實巴交的后生,究竟用了什么手段,竟能讓鎮(zhèn)西頭林家如花似玉的姑娘如此死心塌地,甚至不惜與家庭決裂。
然而,當人們看到陳阿福開始忙碌地清掃鋪子,紅著臉向醉仙樓的老板預訂酒席,笨拙地寫著請?zhí)?;看到林婉娘大大方方地出現(xiàn)在雜貨鋪,幫著打理生意,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彩時,那些原本帶著獵奇和審視的目光,漸漸變得柔和起來。
“阿福這孩子,實誠,婉娘跟了他,吃不了虧?!?/p>
“是啊,你看婉娘多能干,把鋪子收拾得多利索?!?/p>
“自由婚配,兩情相悅,也是美事一樁啊?!?/p>
輿論的風向,在當事人坦蕩而勤懇的態(tài)度面前,悄然轉(zhuǎn)變。人們開始接受這對即將結(jié)成連理的年輕人,并送上了樸素的祝福。
陳阿福感受著這些變化,心中充滿了感激。他更加賣力地籌備著,將小小的雜貨鋪里外打掃得一塵不染,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。林婉娘則用她靈巧的雙手,開始裁剪紅布,一針一線地縫制著自己的嫁衣。鋪子里,算盤聲、裁剪聲,和兩人偶爾的低語聲交織在一起,譜成了一曲平淡卻溫馨的婚前序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