附近幾戶人家被驚動(dòng),很快有人提著燈籠趕來。幾個(gè)會(huì)水的漢子跳下潭,七手八腳將已昏迷的王木匠拖上岸。他面色青紫,氣息微弱,但胸口還有一絲起伏。
“是東街新宅做活的王木匠!”有人認(rèn)出他來,“快!快去通知張夫人!”
消息傳到蕙娘耳中時(shí),她正在燈下對著那株風(fēng)波草發(fā)呆。翠兒連滾爬爬沖進(jìn)來,話都說不利索:“夫人!不好了!王師傅他……他投了白龍?zhí)?!?/p>
蕙娘手里的風(fēng)波草掉在地上。她猛地站起,眼前一黑,幸虧扶住了桌子?!叭恕四??!”
“被更夫救上來了,還有氣,已抬回工棚了!”
蕙娘什么也顧不上了,提起裙擺就往外沖。秋夜的風(fēng)刮在臉上,像刀子,可她感覺不到冷,只覺得一顆心在腔子里狂跳,幾乎要蹦出來。王木匠投潭了……他果然還是想不開……若他死了……若他死了……
她不敢想下去,只能拼命跑。新宅里已亂成一團(tuán),匠人們圍在工棚外,竊竊私語。蕙娘撥開人群沖進(jìn)去,看見王木匠躺在木板床上,渾身濕透,臉色死灰,幾個(gè)匠人正給他按壓胸口控水。
“讓開!”蕙娘撲到床邊,顫抖著手去探他鼻息——?dú)庀⑽⑷?,但還有。她又摸他脈搏,脈象亂成一團(tuán),但終究還在跳動(dòng)?!叭ト∥业乃幭洌】?!再燒熱水!拿干凈衣裳!”
她冷靜地下著指令,可聲音在抖。翠兒已取來藥箱,蕙娘打開,取出銀針,在王木匠人中、內(nèi)關(guān)、涌泉幾處要穴下針。又讓人扶起他,用力拍打后背。王木匠猛地咳出一大口水,隨后劇烈地咳嗽起來,終于睜開了眼睛。
眼神初時(shí)空洞,漸漸聚焦,看見蕙娘,他怔了怔,隨即別開臉,眼淚無聲滑落。
“都出去。”蕙娘對眾人說,聲音疲憊卻不容置疑,“翠兒留下幫忙?!?/p>
匠人們面面相覷,終究退了出去,帶上了門。工棚里只剩下三人,油燈的光暈染出一小片暖黃,卻驅(qū)不散滿室的凄冷。
蕙娘讓翠兒幫忙,給王木匠換下濕衣,擦干身體,裹上厚被。又灌下一碗驅(qū)寒的姜湯。做完這些,她才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,看著王木匠蒼白的側(cè)臉。
許久,她輕聲開口:“王師傅,你就這般……恨我么?”
王木匠渾身一顫,轉(zhuǎn)過頭來看她。蕙娘臉上沒有責(zé)備,只有深不見底的悲傷與疲憊?!澳闳艉尬覛闱灏祝?,我不攔你??赡阒辽佟炔『昧嗽偎?,行么?”她說著,眼淚終于落下,“我千辛萬苦采來風(fēng)波草,差點(diǎn)把命丟在懸崖上,不是為了看你這樣糟蹋自己的!”
這話說得重,王木匠嘴唇哆嗦著,想說什么,卻發(fā)不出聲音。
“是,昨夜的事,是我的錯(cuò)。”蕙娘抹了把淚,繼續(xù)道,“是我沒護(hù)好那藥,讓人……做了手腳?!彼K究沒說出狐妖的猜測,“可事已至此,死就能解決么?你死了,我怎么辦?旁人會(huì)如何說我?說我逼奸工匠,致人死命?王師傅,你這一死,是解脫了,卻把我推進(jìn)萬劫不復(fù)的深淵!”
王木匠如遭雷擊,怔怔看著她。
“你若真覺得虧欠我,真覺得無顏見我,那就好好活著?!鞭ツ镎酒鹕恚叩阶肋?,拿起那支犀角簪和牛皮工具袋,走回來,放在他枕邊,“把病治好,把‘百草朝露’屏風(fēng)好好雕完。然后,你想走,我贈(zèng)你盤纏;你想留,我敬你如賓。但唯獨(dú)……不準(zhǔn)再尋死?!?/p>
她說完,轉(zhuǎn)身要走。手腕卻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。
王木匠不知何時(shí)已坐起身,抓著她的手,抓得那樣緊,仿佛溺水的人抓著最后一根浮木。他看著她,眼里滿是血絲,淚水奔涌:“夫人……對不起……是我糊涂……是我混賬……您為我做了那么多,我卻……我卻用死來傷您的心……”
他泣不成聲,只是反復(fù)說著“對不起”。蕙娘站在那兒,任由他抓著,淚水也無聲流淌。兩人就這樣,在秋夜的工棚里,對著昏黃的油燈,哭得像兩個(gè)孩子。
翠兒悄悄退到門外,抹著眼淚。月光灑滿庭院,照得那些未完工的木料泛著清冷的光。她想起老家那句老話:渡得過的是劫,渡不過的是命。夫人和王師傅這一劫,不知渡不渡得過去。
而此刻,誰也沒注意到,工棚的屋頂上,一只七尾狐貍正靜靜蹲著。它碧綠的眼睛透過瓦縫,看著下方相擁而泣的兩人,眼里沒了之前的戲謔與得意,取而代之的,是一種復(fù)雜的、近乎困惑的神色。
它甩了甩尾巴,悄無聲息地躍下屋頂,消失在夜色里。今夜這場戲,和它預(yù)想的,不太一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