翠兒端著熱水回來時,工棚里的氣氛依然凝重得像要滴出水來。王木匠已止了哭聲,但眼眶紅腫,坐在床沿,背脊佝僂著,像一株被風雪摧折的老樹。蕙娘站在窗邊,望著外頭漸漸亮起的天光,側(cè)影單薄,晨風吹動她未挽好的發(fā)絲,平添幾分蕭索。
“王師傅,夫人,熱水來了。”翠兒小聲說著,將銅盆放在凳上,又取出一套干凈的靛藍粗布衣衫——是蕙娘早先吩咐給匠人們備的工裝。她不敢多看王木匠,只低頭絞了帕子,遞給蕙娘。
蕙娘接過熱帕,走到王木匠面前:“王師傅,擦把臉吧?!?/p>
王木匠沒有接,他抬起頭,眼神空洞地看著蕙娘:“夫人,那藥……當真需要如此么?”
蕙娘手一顫,熱帕險些掉落。翠兒在一旁急得直使眼色。蕙娘定了定神,將帕子塞進他手里,聲音盡量平穩(wěn):“古方記載,風波草生于絕壁,吸天地至陽之氣,若直接入藥,如烈火烹油,病弱之軀難以承受。需以……女子陰血為引,調(diào)和藥性,方能緩緩化開,溫養(yǎng)心脈?!彼f得艱澀,每個字都像從齒縫里擠出來,“此事是我思慮不周,未事先言明,讓王師傅受驚蒙羞,是我的錯?!?/p>
她說著,竟真的要屈膝行禮。王木匠慌忙站起扶住她,手指觸及她手臂時,兩人都像被燙到般縮回手。王木匠別開臉,低聲道:“夫人莫要如此……是王某不識好歹。夫人為救我,連……連清白都能舍,我若再怨懟,便是禽獸不如了?!?/p>
這話說得苦澀,卻終究是接受了那個“不得已”的說法。翠兒在一旁暗暗松了口氣,忙打圓場:“王師傅,您快擦擦臉,把這干凈衣裳換上。早膳已備好了,夫人特地讓廚房熬了紅棗粳米粥,最是補氣血?!?/p>
王木匠默默擦了臉,換上干凈衣裳。那碗冷了的藥被翠兒重新熱過,端到他面前。琥珀色的藥汁,泛著奇異的甜香,王木匠看著它,眼前又閃過昨夜那些混亂的畫面。他閉了閉眼,端起碗,一飲而盡。
藥汁入喉,先是極苦,隨即一股暖流從胃里升起,緩緩向四肢百骸擴散。心口那處常年冰寒刺痛的地方,竟真的感覺到一絲暖意,連呼吸都順暢了些。他怔了怔,下意識按了按胸口。
“可是覺得好些?”蕙娘一直緊張地看著他。
“……嗯?!蓖跄窘车蛻宦?,“心口……暖和了些。”
蕙娘眼中閃過欣慰的光,隨即又被深深的疲憊掩蓋。她轉(zhuǎn)向翠兒:“翠兒,你陪王師傅用早膳,我……我回房歇歇?!?/p>
她需要獨處,需要理清這一夜之間天翻地覆的一切。轉(zhuǎn)身離開時,腳步有些踉蹌,翠兒想扶,她卻擺擺手,獨自走出了工棚。
晨光徹底灑滿庭院,匠人們已陸續(xù)上工,鋸木聲、鑿擊聲、彼此的招呼聲,一切如常??赊ツ镒哌^時,總覺得那些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她身上,帶著探究與揣測。她挺直背脊,加快腳步,回到自己暫居的舊宅廂房。
關(guān)上門,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,她才允許自己徹底崩潰。淚水洶涌而出,卻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出聲。昨夜到底發(fā)生了什么?她明明只是去送藥,為何會變成那樣?那甜膩的異香、不受控制的身體、還有王木匠驚恐憤怒的眼神……像一場荒誕又殘忍的噩夢。
她抬起雙手,看著掌心纏著的布條——那里是為采風波草受的傷,如今又添了昨夜掙扎時的新傷。血跡滲出來,染紅了白布。她忽然想起那只七尾狐貍,想起它碧綠的眼睛,想起風波草根須上那根紅色的狐毛。一個可怕的念頭浮上心頭:莫非是那狐妖作祟?
是了,定是如此。靈草被奪,狐妖豈會善罷甘休?它用了某種邪術(shù),讓她出丑,毀了她的清白,也毀了王木匠的名節(jié)。好狠毒的報復!
可這猜測,她能對誰說?說出去,誰會信?世人只會覺得是她這寡婦耐不住寂寞,勾引了年輕木匠。至于狐妖作祟?那更是無稽之談,徒添笑柄。
蕙娘將臉埋進膝蓋,無聲痛哭。七年了,她小心翼翼守著貞節(jié)牌坊,守著亡夫留下的家業(yè),不敢行差踏錯半步。如今一切皆毀于一旦。王木匠信了翠兒的說辭,可那只是暫時的。等他冷靜下來細想,便會發(fā)現(xiàn)其中漏洞——哪有治病需要獻身的古方?那不過是翠兒急中生智編的謊,是懸崖邊一根脆弱的藤蔓,隨時會斷裂。
而王木匠那樣重名節(jié)的人,一旦想通,會如何?蕙娘不敢想。
工棚里,王木匠機械地喝著紅棗粥。粥很香甜,可他食不知味。翠兒在一旁小心伺候著,見他神色恍惚,便輕聲找話說:“王師傅,您今日氣色瞧著比前些日子好呢,想來是那藥起效了?!?/p>
王木匠放下碗,看著自己的手。掌心粗繭累累,指節(jié)因常年握工具而變形,這是一雙勞動者的手,也是一雙病人的手。他忽然問:“翠兒姑娘,夫人她……為了采這風波草,是不是吃了很多苦?”
翠兒一愣,想起蕙娘回來時那滿身風塵、血肉模糊的雙手,眼圈就紅了:“何止是吃苦……夫人去了半個月,回來時人都瘦脫了形,手傷得見骨,卻一聲不吭。李老拐他們說,夫人為了采那草,差點從懸崖上摔下去……”她抹了抹眼睛,“王師傅,夫人她是真的……真的把您的命看得比她自己還重?!?/p>
王木匠沉默了。他想起蕙娘放在他案頭的那支犀角簪,想起她每次來看他做工時,眼里那藏不住的關(guān)切,想起她為他診脈時微蹙的眉頭。這些細節(jié),此刻串連起來,在他心里勾勒出一個清晰的輪廓:一個善良、堅韌、默默付出的女子。
而自己呢?自己方才竟那般吼她,說她羞辱自己。王木匠啊王木匠,你何其混賬!
愧疚如潮水般淹沒了他。他起身,朝翠兒深深一揖:“翠兒姑娘,方才多謝你出言解圍。也請你……代我向夫人致歉。王某愚鈍,不識夫人苦心,出言無狀,實在該死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