湛然沒有上山。他坐在竹廬前,手里編著一只竹蜻蜓——是山下孩子求他編的,說要重陽登高時玩。竹篾在他指間翻飛,很快,一只精巧的蜻蜓就成了形。翅膀薄如蟬翼,身子纖細(xì)玲瓏,放在掌心,輕輕一吹,竟真能晃晃悠悠飛起來。
“湛然師父!”
幾個村童跑上山來,都是山下農(nóng)戶的孩子,常來他這兒玩。最大的那個叫虎子,今年八歲,黑黑壯壯,跑得滿頭汗。
“師父師父,竹蜻蜓編好了嗎?”
湛然笑著將蜻蜓遞給他?;⒆託g呼一聲,捧著蜻蜓跑開,其他孩子追著他,笑聲灑了一路。
夕陽西下,將竹海染成一片金黃。湛然坐在廬前,看著孩子們在山坡上奔跑,看著竹蜻蜓在夕陽里起起落落,唇角不自覺地彎起。
這三年,他老了許多。才二十三歲的人,鬢角卻已有了白發(fā),眼角有了細(xì)紋??裳凵駞s比三年前清澈了,不再是那種空落落的茫然,而是一種沉靜的、像潭水般的平和。
唯一不變的,是廬中香案上供著的那截焦黑竹節(jié)。
竹節(jié)放在一個竹根雕的小龕里,龕前供著一盞清茶、幾片鮮竹葉。龕旁刻著一首偈子,是他自己寫的:
非妖非人非孽緣
是情是空是竹煙
若問禪心何所寄
明月清風(fēng)舊掃檐
字刻得很深,每一筆都力透竹面。常有來買竹器的人問這偈子的意思,他只是笑笑,從不解釋。
這日傍晚,義凈法師來了。
老法師又老了三年,背更佝僂了,走路需要拄杖??删襁€好,一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。他站在竹廬外,看著湛然教虎子編竹籃,看了很久,才輕輕咳嗽一聲。
湛然回頭,見是義凈,忙起身行禮:“師伯?!?/p>
“不必多禮?!绷x凈擺擺手,走進(jìn)廬中,在竹凳上坐下。目光掃過香案上的竹節(jié),頓了頓,又移開。
“你過得……還好?”老法師問。
湛然斟了茶遞上:“托師伯的福,還好?!?/p>
義凈接過茶,卻不喝,只是捧著,良久,才緩緩道:“有件事……一直未告訴你。”
“師伯請講?!?/p>
“帚娘焚化那日,我在灰燼中撿到這截竹節(jié)。”義凈從袖中取出一物,正是那截刻著“色即是空”的竹節(jié),“當(dāng)時未給你,是怕你睹物思人,走不出來。如今三年過去,你既已平靜,便該物歸原主?!?/p>
他將竹節(jié)放在桌上。焦黑的竹身在夕陽下泛著暗沉的光,那四個字卻清晰如昨。
湛然看著竹節(jié),手指微微顫抖,卻沒有去拿。
“還有,”義凈頓了頓,聲音更低了些,“祖師手札的末頁……其實被撕去了一角。我這些年反復(fù)琢磨,用特殊藥水顯現(xiàn)殘墨,終于辨出幾字。”
他從懷中取出一張薄紙,紙上用朱砂臨摹著幾個殘缺的字跡:
“……帚娘散形前問:情可通佛法否?吾答:情障亦是菩提路。她笑而化竹,留節(jié)為證……”
最后四字尤其模糊,可隱約能辨出是“色”、“即”、“是”、“空”。
湛然盯著那幾字,久久不語。夕陽從窗外照進(jìn)來,將他整個人籠在暖黃的光里,臉上的神情似悲似喜,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、悠遠(yuǎn)的嘆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