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屋內(nèi)的空氣仿佛凝固了,只剩下炭盆中偶爾爆出的噼啪細響,以及紅姐壓抑不住的、細微的抽噎聲。跳動的火光在她蒼白憔悴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,更顯得那段剛剛傾訴完的往事是如此沉重和血腥。
柳文清久久沉默著。他清朗的面容上籠罩著一層深深的悲憫與難以抑制的義憤。他并未因聽到“鬼魂”、“禁術”這些超乎常理的詞語而流露出絲毫的恐懼或質(zhì)疑,他的全部心神,都被眼前這個女子五年間所承受的巨大痛苦、屈辱和不屈所占據(jù)。在那份驚世駭俗的行為之下,他看到的是一顆被殘酷命運碾碎卻又頑強拼湊起來、充滿了愛與恨的熾烈靈魂。
良久,他緩緩抬起頭,目光沉靜而堅定地看向幾乎被悲傷淹沒的紅姐。他的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種奇異的、能安撫人心的力量:“娘子節(jié)哀。斯人已逝,生者如斯。安哥兄在天有靈,也絕不希望看到你如今這般模樣,用這般方式損耗自身,只為他日遙遙無期的復仇?!?/p>
紅姐抬起淚眼,茫然地搖頭,聲音嘶啞:“不然又能如何?我一介民婦,無錢無勢,如何能與那些披著官皮的豺狼對抗?他們?nèi)缃裰慌略缫迅呱?,盤根錯節(jié)……我去告發(fā),無異于以卵擊石,自尋死路……恐怕還會連最后一點證據(jù)都保不住……”絕望早已深入她的骨髓。
“未必?!绷那宓穆曇舨桓?,卻異常清晰,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,“天道昭昭,報應不爽。夫君含冤而死,惡人逍遙法外,此乃天地不容之事。既然證據(jù)仍在——那口古井中的遺骸和那些兵痞留下的證物,便是鐵證!與其用禁術維系虛妄的相伴,沉溺于悲傷仇恨,日夜損耗自己的性命,不如設法申冤報仇,讓逝者得以安息,讓生者真正解脫,讓惡人伏法!這才是正道!”
他的話語像錘子一樣敲在紅姐的心上。她何嘗不知這是正道?但五年的絕望早已將她所有的希望磨滅?!罢??這世道哪里還有正道……”她喃喃道,眼神灰暗。
柳文清身體微微前傾,壓低了聲音,目光銳利地看著她:“娘子,你信我否?”
紅姐怔怔地看著他。眼前這個書生,氣質(zhì)清雅,眼神卻如此堅定灼人,與他文弱的外表格格不入。他身上有一種超乎年齡的沉穩(wěn)和讓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量。
“我觀此地縣令張大人,”柳文清繼續(xù)低聲道,“雖非什么干吏能臣,但也并非完全是昏聵無能、罔顧人命之輩?;蛟S……或可一試。”
“試?如何試?”紅姐眼中死水微瀾。
柳文清沉吟片刻,似在權衡,最終下定決心:“我有一計,或可為你討回公道。但需冒極大風險,且必須萬分謹慎?!彼疽饧t姐取來紙筆。
紅姐雖心中疑慮重重,但看著書生那篤定的眼神,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,她掙扎著起身,找出筆墨紙硯——這些是安哥生前偶爾記賬所用,已蒙塵許久。
柳文清就著昏黃跳躍的燈火,鋪開紙張,略一思索,便奮筆疾書。他的字跡矯健有力,結(jié)構嚴謹,絕非普通秀才所能有。信中,他條理清晰地陳述了紅姐丈夫的冤情,指明了關鍵證據(jù)所在——后院古井中的尸骸與可能殘留的兵符等物,并懇請縣令暗中查證,勿要打草驚蛇,以免兇手狗急跳墻。言辭懇切,邏輯分明,直指要害。
寫畢,他取出隨身攜帶的一點火漆,就著燭火融化,仔細地將信封好,并未署名。然后,他將這封沉甸甸的信鄭重地交到紅姐手中。
“明日一早,我便要繼續(xù)啟程赴京。”柳文清的神色異常嚴肅,壓低聲音叮囑,“待我走后,你務必設法,將此信秘密交到縣衙張縣令手中。切記!務必親自交給他,或者交給他絕對信任的師爺、心腹家人,萬萬不可經(jīng)由尋常衙役之手,更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信的內(nèi)容!否則,消息一旦走漏,非但冤情難雪,只怕你也會有殺身之禍!”
紅姐雙手顫抖地接過那封信。那薄薄的幾頁紙,卻仿佛有千鈞之重。她看著書生清朗而堅定的面容,心中充滿了巨大的不確定和一絲微弱的、幾乎不敢觸碰的希望?!翱墒恰喙?,你……你究竟是何人?一個趕考書生,為何……為何如此……”她不明白,他為何要卷入這天大的麻煩之中,又為何有這般把握。
柳文清微微一笑,那笑容意味深長:“我是何人并不重要。娘子只需知道,我與你一樣,深信公道自在人心。至于我的身份……時機一到,你自會知曉。眼下,此事關乎你的性命和你夫君的沉冤昭雪,萬望謹慎,依計而行?!?/p>
他的話語從容而自信,仿佛一切盡在掌握。這種超乎常理的氣度,徹底擊碎了紅姐最后的疑慮。她緊緊攥著那封信,仿佛攥著安哥復活的一線生機,攥著自己活下去的全部意義。五年了,第一次有人對她伸出援手,第一次有人告訴她,報仇雪恨并非癡心妄想。
這一夜,兩人在這跳躍的燭火下又談了許久。柳文清不僅詳細交代了送信的細節(jié)和可能遇到的情況,更溫言開導紅姐,無論結(jié)果如何,都應珍重自身,不要再行那損耗生命的禁術?!鞍哺缧秩羧掠兄叵M愫煤没钪?,而不是為他形銷骨立,甚至賠上性命?!?/p>
他的話語像溫暖的泉水,一點點融化著紅姐心中冰封的角落。窗外,雨徹底停了,天色微明,一縷熹微的晨光透過窗紙縫隙,艱難地滲了進來。
柳文清站起身,背起書箱,告辭離去。他的背影在晨霧中顯得挺拔而堅定,一步步走出七里驛,走向未知的前程。
紅姐緊緊握著那封沒有署名的密信,站在驛站門口,望著他消失的方向,久久沒有動彈。五年來的絕望和死寂的心湖,被投下了一顆石子,蕩開了一圈圈希望的漣漪。盡管前路依舊吉兇未卜,但她的眼中,重新煥發(fā)出一種復雜的光芒——那是期待、恐懼、堅定和一絲微弱卻真實存在的生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