黎明,像是一個羞怯的、不愿目睹慘劇的旁觀者,用極其緩慢的速度,一點點剝開夜幕的墨色。天光熹微,淡青色的光線艱難地穿透大巴山厚重的霧氣,吝嗇地灑向后山山坡,勾勒出老槐樹那龐大而猙獰的輪廓。
樹洞里那盞油燈,在白日里顯得黯淡了許多,只剩下一個微弱的黃點,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執(zhí)著地閃爍,仿佛一顆嵌入朽木中的、瀕死的眼睛。它不再像夜晚那般活躍跳躍,但卻散發(fā)出一種異樣的“穩(wěn)定”感,燈焰筆直而上,幾乎沒有絲毫晃動,透著一股心滿意足后的沉寂。
山坡下,燈影村那些徹夜燃燒的陶土燈,也隨著天光的到來,一盞接一盞地熄滅了。家家戶戶的屋頂上升起了裊裊的炊煙,雞鳴犬吠聲零星響起,新的一天,似乎與往常并沒有什么不同。甚至,那空氣中彌漫的、若有若無的甜膩燈油氣味,似乎也因著這新添的“燃料”,而變得更加濃郁、更加“醇厚”了一些。
整個村莊,籠罩在一種詭異的、暴風(fēng)雨后的“平靜”之中。這種平靜,并非祥和,而是一種麻木的、習(xí)以為常的、帶著死亡氣息的倦怠。
春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。
或許是被石頭沉默地背回來的,或許是被婆婆半攙半拽地拉回來的,又或許,是她自己如同夢游般,憑借著殘存的本能,一步步挪回來的。她的身體冰冷,四肢僵硬,靈魂仿佛已經(jīng)留在了后山那棵老槐樹下,與毛豆一起,被鎖在了那永恒的黑暗里。
她被安置在炕上,身上蓋著那床印著俗氣大紅牡丹的被子,那是她嫁過來時娘家給的陪嫁。被面依舊鮮亮,卻再也無法給她帶來一絲溫暖。
婆婆端來了一碗熱騰騰的、熬得濃稠的小米粥,放在炕頭的小幾上,語氣是一種刻意放緩的、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平靜:“吃點東西,杏。過去了,就都過去了。往后……就好了?!?/p>
春杏沒有任何反應(yīng),眼睛直勾勾地望著糊著舊報紙的頂棚,目光沒有焦點。
石頭坐在灶膛前的小凳上,默默地往灶眼里添著柴火,火光映照著他半邊臉龐,那慣常的木訥此刻更添了幾分死氣沉沉。他后頸上的疤痕,在衣領(lǐng)下若隱若現(xiàn)。
沒有人再提毛豆。仿佛那個曾經(jīng)鮮活地存在于這個家中的小生命,從未存在過。又或者,他的“存在”,本就是為了最終的“獻(xiàn)祭”,如今使命完成,便理所當(dāng)然地被抹去,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,只在當(dāng)時激起一圈漣漪,隨即迅速恢復(fù)平靜。
春杏在炕上躺了整整三天。
她不說話,不吃飯,也不喝水。大部分時間,她就那樣睜著眼睛,空洞地望著上方。偶爾,她會閉上眼睛,但毛豆最后那帶著詭異笑容的臉、樹洞里那轉(zhuǎn)身的空洞靈體、那混雜了無數(shù)童聲的呼喚……便會立刻占據(jù)她全部的腦海,讓她如同驚弓之鳥般猛地睜開眼,渾身冷汗淋漓。
第三天傍晚,她終于掙扎著,自己從炕上爬了起來。
身體虛弱得厲害,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。她推開屋門,走到院子里。夕陽的余暉將小院染上一層凄艷的橘紅色。角落里,毛豆那個掉了漆的小木馬孤零零地立著;門檻上,似乎還殘留著他抱著布老虎望向后山的小小身影。
一陣山風(fēng)吹來,卷起地上的塵土和幾片枯葉。
春杏下意識地低下頭,避讓風(fēng)沙。
她的目光,無意中落在了自己的雙手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