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光荏苒,黨進鎮(zhèn)守潁州,倏忽數(shù)載。乾德四年(966年)的秋天,比往年來得更蕭瑟一些?;春恿饔虻奶炜湛偸菐е环N灰蒙蒙的色調(diào),風掠過已經(jīng)變得稀疏的柳枝,帶來些許涼意。黨進剛結束了一次對轄區(qū)邊境營寨的例行巡視,風塵仆仆地返回位于州治的府邸。
作為節(jié)度使,他的府邸算得上寬敞,前后數(shù)進,有一個不小的庭院,栽種著一些本地常見的樹木,秋日里葉片已開始泛黃凋落。多年的軍旅生涯和地方任職,讓他眉宇間多了幾分沉穩(wěn),但那雙眼睛一旦瞪起,依舊銳利如鷹隼,不怒自威。他脫下沾染塵土的外袍,遞給迎上來的仆人,正準備步入內(nèi)堂,目光卻被院子角落里的景象牢牢吸住。
就在一株老槐樹的陰影下,盤踞著一物。碗口粗細的蛇身,灰亮的鱗片在午后微弱的光線下,反射出一種冰冷、油膩的光澤。蛇身盤曲,估計展開足有一丈余長。最令人心悸的是那蛇頭,高高昂起,猩紅的信子“嘶嘶”地吞吐著,一雙冰冷的豎瞳,毫無感情地緊盯著剛剛闖入它領地的不速之客——黨進。
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。幾個正在院子里打掃的仆人嚇得面無人色,丟下掃帚,遠遠躲到廊柱之后,瑟瑟發(fā)抖,不敢出聲。在中古時代的民間信仰和志怪傳說中,如此巨大的蛇類,往往被賦予不祥的色彩,或被視為靈異之物,甚至可能是某種“鎮(zhèn)宅”或“作祟”的存在。尋常人見到,多半是避之唯恐不及,甚至可能焚香禱告,祈求其自行離去。
但黨進不是尋常人。他是從尸山血海中爬出來的武將,他的世界觀是純粹而樸素的唯物論——至少在面對可見的物理威脅時是如此。在他的認知里,這不過是一條闖入家宅、可能傷人的大蟲,與戰(zhàn)場上遇到的敵人、朔州荒野中遇到的豺狼,并無本質(zhì)區(qū)別。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,既是威脅,便當鏟除。
驚愕只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,隨即被一種獵人鎖定目標的專注所取代。他沒有呼喊衛(wèi)兵,甚至沒有去尋找更稱手的兵刃。目光一掃,他瞥見墻角倚著一根用來支撐花架的粗實竹棍,約莫手臂粗細。他幾步上前,抄起竹棍,掂了掂分量,覺得頗為順手。
那大蛇似乎也感受到了來者的敵意,昂起的頭顱微微后縮,擺出了戒備的姿態(tài)。黨進卻不給它任何反應的時間,低吼一聲,一個箭步躥上前去,運足臂力,手中竹棍帶著風聲,如同鐵鞭般狠狠砸向蛇頭!
“啪!”一聲悶響。這一棍精準地砸在了蛇頭與頸部的連接處。那蛇渾身劇顫,發(fā)出一聲幾乎聽不見的嘶鳴,昂起的頭顱猛地耷拉下去,顯然被打懵了。不等它掙扎,黨進的第二棍又至,這一次是橫掃,重重擊打在蛇身中段?!斑青辍?,清晰的骨裂聲傳來,蛇身痛苦地扭動、蜷縮。黨進眼神冰冷,毫不停留,第三棍如毒龍出洞,用棍頭猛地向前一捅,正中蛇的七寸要害!
這一下,徹底斷絕了它的生機。大蛇的扭動迅速變得無力,最終癱軟在地,只剩尾部還在微微抽搐。從出手到結束,不過電光火石之間,干凈利落,毫不拖泥帶水。整個過程,將黨進的性格展現(xiàn)得淋漓盡致:果斷、狠辣、自信,以及對自身武力的絕對信賴。
他扔下竹棍,拍了拍手,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對著還在發(fā)抖的仆人們喝道:“還愣著干什么?把這長蟲拖出去,皮剝了,骨剔了,送到廚房,今晚燉湯!”語氣平常得如同吩咐晚上加個菜。
仆人們這才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地上前處理。廚子是個老手,剖開蛇腹時,內(nèi)臟流了一地,他小心地將蛇膽取出(或許留作藥用),然后將蛇肉斬段,用大量姜蒜、黃酒去腥,放入大砂鍋中,慢火燉煮起來。足足燉了兩個時辰,直到日落時分,一股奇異的肉香混合著藥材般的氣息彌漫了整個院子,既有些腥膻,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鮮美。
晚飯時,黨進興致很高。他本就飯量驚人,加之巡營勞累,這鍋蛇肉湯正好合他心意。他連喝了幾大碗,覺得湯味醇厚,肉質(zhì)緊實而鮮嫩,確實別有一番風味。他還特意讓廚子將蛇肉分給家人和貼身親兵品嘗,眾人皆稱奇,以為滋補佳品。席間,或許有老成的仆人或家人隱晦地提及,如此巨蛇,殺之不祥,或應放生。黨進聽了,只是哈哈一笑,不以為然道:“一條長蟲而已,殺了便殺了,吃了便吃了,有何可慮?我在戰(zhàn)場上殺人無算,還怕這畜生作祟不成?”其務實與剛猛,于此可見一斑。
當晚,他睡得十分沉穩(wěn),并無異狀。接下來兩天,他依舊早起練劍,處理公務,點視軍隊,一切如常。那條被他親手打死的大蛇,似乎真的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,一鍋味道尚可的野味。然而,命運的轉(zhuǎn)折,往往就隱藏在這種看似平常的表象之下。他并不知道,那碗濃香的蛇肉湯,以及他毫不猶豫揮下的那三棍,已經(jīng)為他波瀾壯闊的人生,悄然打開了一扇通往痛苦與反思的幽暗之門。某種潛伏的危機,正如同那日悄然盤踞在他院中的大蛇,在他毫無防備之時,露出了猙獰的毒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