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他一生中,發(fā)出的最重的誓言。
聽到他的誓言,李寡婦鬼魂那青白色的、緊繃的臉上,終于露出了一絲極其復雜的表情。那是一種如釋重負的凄然,一種沉冤有望的慰藉,混合著難以消解的悲苦。她嘴角微微扯動,似乎想努力擠出一個笑容,但那笑容,卻比哭更讓人心酸。
“多謝……多謝你了,張大哥……你……你是個好人……”她的聲音漸漸變得微弱,身影也開始如同水中倒影般,蕩漾、模糊起來,“窗臺上的饅頭……會一直有……直到……我離去……”
話音裊裊,未盡的話語消散在風中。那昏黃的燈光倏然熄滅,屋內的身影如同被擦去的墨跡,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。窗外,只剩下無邊的黑暗和死寂,以及懷中那沉甸甸的、仿佛蘊含著風暴的布包。
張老實站在原地,久久未動。懷中的布包散發(fā)著冰冷的寒意,卻又似乎燙得他心頭發(fā)痛。他不敢再多停留,將布包緊緊揣入棉襖最內側,貼身藏好,仿佛那是他身體的一部分。然后,他提起燈籠,頭也不回地、幾乎是逃離般沖回了自己城隍廟后的小屋。
回到那間僅能遮風擋雨的破屋,他立刻緊緊插上門栓,還用一根木棍頂住。直到確認安全,他才敢將那布包從懷里取出。
在昏暗的油燈下,他仔細端詳著這個灰布包裹。它被纏得緊緊的,打著一個奇怪的結,看不出里面具體是什么。但那份量,那硬度,確實像是書本賬冊一類。
這里面,究竟記錄了什么?是哪樁“潑天冤案”?又牽扯到哪些“多條人命”?為何必須要在正月三十那日遞交?早一天晚一天都不行?
巨大的好奇心,如同千百只貓爪,在他心里瘋狂撓動。他無數(shù)次伸出手,想要解開那個布結,看個究竟。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布料,仿佛能感受到其中隱藏的秘密在跳動。
只要輕輕一拉……只要拉開,或許就能知道所有的真相!
這個念頭充滿了誘惑。
但是,李寡婦鬼魂那嚴厲的警告——“絕不可私自打開窺視!否則前功盡棄,永世不得超生!”——如同冰水,瞬間澆滅了他剛剛燃起的好奇之火。
他猛地縮回手,如同被火燒到一般。
人無信不立!
他既然答應了,就必須做到!這是他為人的根本。
他狠狠心,不再看那布包,轉身從床底拖出那個唯一的、掉了漆的破木箱子。箱子里只有幾件同樣破舊的衣物。他小心翼翼地將布包放在最底層,用那些破衣服嚴嚴實實地蓋好,仿佛要將一個巨大的秘密,連同那噬人的好奇心,一同深埋。
藏好布包,他吹熄了油燈,躺在冰冷的床板上,卻毫無睡意。眼睛睜得大大的,望著漆黑的屋頂,耳朵警惕地傾聽著屋外的任何一絲風吹草動。懷里的那兩個饅頭,早已冰涼,但他卻覺得,它們比任何時候都要沉重。
從這一夜起,張老實的生活仿佛被割裂成了兩半。白日,他依舊是那個沉默寡言、毫不起眼的窮更夫;夜晚,他巡更時,總會“如期”經過李寡婦的舊居。而那里,窗臺上的兩個熱饅頭,也總是“如期”出現(xiàn)。有時,他甚至能透過窗戶,隱約看到屋內那挑燈夜繡的、模糊而執(zhí)著的鬼影。
她似乎在用這種方式,提醒著他那沉重的承諾,守護著那渺茫的、沉冤得雪的希望。那一點昏黃的燈火,和兩個溫熱饅頭,成了連接生死、維系正義的微弱紐帶,在這漫漫長夜中,固執(zhí)地燃燒和存在著,直到那決定性的日子——正月三十的到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