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家的聘禮如流水般涌入沈家,那耀眼的金銀、璀璨的珠寶、華美的綢緞,堆滿了廳堂廂房,卻絲毫暖不熱沈知意那顆冰封的心。婚期一日日臨近,沈家上下忙碌不堪,張燈結(jié)彩,喜氣洋洋,唯獨(dú)她這個(gè)待嫁的新娘,如同一個(gè)游離在熱鬧之外的幽魂。
她順從地配合著一切婚前的準(zhǔn)備,試穿嫁衣,挑選首飾,學(xué)習(xí)禮儀,臉上卻始終沒有一絲待嫁女兒應(yīng)有的羞澀與喜悅,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。那件由秦家請來最好的繡娘、用最名貴的金線蘇繡趕制出來的大紅嫁衣,穿在她身上,襯得她臉色愈發(fā)蒼白,仿佛那不是喜慶的象征,而是某種無形的桎梏。母親沈夫人只當(dāng)她是舍不得娘家,或是還對蘇墨卿余情未了,時(shí)常拉著她的手寬慰,話語里滿是對秦家富貴的滿足和對未來女婿的贊許。沈知意只是沉默地聽著,不置一詞,心中那片荒蕪的雪原,卻愈發(fā)寒冷。
這日,沈夫人硬拉著沈知意去街上最后采買一些女兒家貼身的嫁妝之物,丫鬟春桃緊隨其后。街上人流如織,喧囂鼎沸,可這一切落在沈知意眼中,卻如同隔著一層模糊的琉璃,色彩黯淡,聲音遙遠(yuǎn)。她機(jī)械地跟著母親,目光空洞地掃過那些琳瑯滿目的商品,心中想的,卻是三年前月湖堤的桃花,崇文堂偏院的海棠,還有那個(gè)青衫磊落、眉眼溫柔的教書先生。
行至一條相對僻靜的巷口,沈知意下意識地朝里望了一眼,忽然腳步一頓。只見巷子深處一個(gè)骯臟的角落,蜷縮著一個(gè)衣衫襤褸、骨瘦如柴的老人。他頭發(fā)花白糾結(jié),滿面污垢,蜷縮在那里瑟瑟發(fā)抖,氣息微弱,面前連個(gè)乞討的破碗都沒有,顯然已到了窮途末路,奄奄一息。
沈知意本性善良,雖自身心如死灰,但見如此凄慘景象,惻隱之心頓起。她停下腳步,對春桃輕聲道:“春桃,取些散碎銀子給我?!?/p>
春桃依言取了銀子遞上。沈知意走上前,彎下腰,將銀子輕輕放在老人面前,柔聲道:“老人家,這點(diǎn)銀子你拿去,買些吃食,再找個(gè)地方落腳吧?!?/p>
那原本奄奄一息的老人,被這突如其來的善意驚動(dòng),緩緩抬起頭來。當(dāng)他渾濁的目光觸及沈知意的面容時(shí),眼中驟然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震驚與復(fù)雜之色。他掙扎著想要起身磕頭,聲音嘶啞干澀:“多……多謝姑娘!多謝姑娘救命之恩!姑娘大恩大德,老朽……老朽……”
沈知意原本只是出于憐憫,并未細(xì)看老人容貌,此刻聽他聲音,又見他抬頭,借著巷口透進(jìn)來的微光仔細(xì)一看,心中猛地一驚!這老人……這老人分明是昔日秦府那個(gè)總是跟在秦文昭身后,面容精干、處事沉穩(wěn)的管家秦福!他怎么會淪落到如此凄慘的境地?
“秦……秦管家?”沈知意失聲喚道,眼中滿是驚愕與不解,“是你?你怎么會……怎么會變成這般模樣?”
秦??辞迨巧蛑?,更是老淚縱橫,羞愧與悲憤交織,讓他枯瘦的身子顫抖得更厲害了。他看了看沈知意身后同樣一臉驚訝的春桃和不遠(yuǎn)處正在挑選物品的沈夫人,掙扎著壓低聲音,哀求道:“沈……沈姑娘……是,是老朽……此地……此地不是說話之處,姑娘……可否借一步說話?”
沈知意心中疑竇叢生,隱隱感覺到秦福的落魄似乎隱藏著極大的秘密,而且可能與秦家,甚至可能與她自己有關(guān)。她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,對春桃吩咐道:“春桃,你去告訴我娘,說我忽然有些頭暈,想在旁邊歇息片刻,讓她不必?fù)?dān)心,稍后我便回去?!?/p>
春桃雖覺疑惑,但還是依言去了。沈知意則跟著步履蹣跚的秦福,走到了巷子更深處一個(gè)無人注意的堆雜物的角落。
“秦管家,這到底是怎么回事?你為何會被秦家趕出來?還落得如此……”沈知意看著秦福那幾乎不成人形的樣子,忍不住問道。
秦??吭谝粋€(gè)破舊的木箱上,喘了幾口氣,渾濁的老眼里迸射出壓抑多年的憤恨與冤屈。他望著沈知意,這個(gè)他曾親眼見證被自家少爺算計(jì)、如今即將踏入火坑的善良女子,再想到自己這三年來的悲慘遭遇,終于下定了決心。他受了沈知意的銀錢,等于受了她的活命之恩,若再隱瞞真相,眼睜睜看著她跳入火坑,他秦福還是人嗎?
“沈姑娘……”秦福的聲音沙啞而低沉,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,“老奴……老奴今日受了您的活命大恩,若再隱瞞真相,便是豬狗不如!老奴……老奴要對您說的,是關(guān)乎您終身幸福,更是關(guān)乎三年前一樁天大的騙局!”
“騙局?”沈知意的心猛地一沉,一股不祥的預(yù)感瞬間攫住了她。
“沒錯(cuò)!騙局!”秦福眼中淚光混著恨意,“沈姑娘,您可知,三年前,蘇墨卿蘇公子為何會突然對您那般絕情,甚至離家出走?”
蘇墨卿的名字如同一個(gè)開關(guān),瞬間觸動(dòng)了沈知意心底最深的傷疤。她呼吸一窒,顫聲道:“為……為何?”
“全都是因?yàn)槲壹夷莻€(gè)狼心狗肺的少爺——秦文昭!”秦福咬牙切齒,將壓抑了三年的話如同決堤洪水般傾瀉而出,“那場所謂的云臺山遇匪,根本就是秦文昭自導(dǎo)自演的一場戲!是他早就用重金買通了那匪首周熊,讓他們配合演一出‘英雄救美’……不,是‘舍身救友’的戲碼!”
沈知意只覺得耳邊“嗡”的一聲,如同驚雷炸響,整個(gè)人僵在原地,血液仿佛瞬間凝固。
秦福繼續(xù)憤慨地說道:“他故意帶蘇公子去那匪患之地,故意讓周熊等人出來攔截,故意在蘇公子面前演一出舍身相護(hù)、讓他去報(bào)信的戲!目的,就是為了讓蘇公子對他感恩戴德,背上那所謂的‘救命之恩’的重負(fù)!他算準(zhǔn)了蘇公子性情耿直重義,必定會因?yàn)檫@份‘恩情’而內(nèi)心煎熬,最終……最終便會因?yàn)闊o法回報(bào),而將您……將您讓給他這個(gè)‘恩人’!”
“不可能……這不可能……”沈知意下意識地喃喃,臉色慘白如紙,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。她不愿相信,那個(gè)看似熱情仗義的秦文昭,心思竟能歹毒至此!
“老奴親眼所見,親耳所聞!”秦福激動(dòng)道,“那日蘇公子下山后,秦文昭立刻便與那周熊稱兄道弟,支付了事先談好的三百兩銀票酬勞!他還威脅周熊,若敢泄露半句,便要他們好看!后來老奴奉命帶著贖銀上山,心中已覺蹊蹺,那周熊驗(yàn)銀放人,太過順利。下山途中,我無意間聽到少爺……聽到那秦文昭低聲自語,說什么‘蘇墨卿啊蘇墨卿,你這書呆子,看你這下還不對我死心塌地?沈知意遲早是我的囊中之物’!老奴當(dāng)時(shí)心驚膽戰(zhàn),卻不敢聲張。誰知……誰知那秦文昭心狠手辣,他察覺老奴可能聽到了些什么,回到別院后沒多久,就尋了個(gè)由頭,誣陷老奴偷竊府中財(cái)物,將老奴一頓毒打后趕出了秦府!不僅分文未給,還放出話去,讓清溪縣無人敢雇傭老奴!這三年……這三年老奴顛沛流離,乞討為生,染了一身的病,若非今日遇到姑娘,只怕……只怕就要曝尸在這陋巷之中了!”
秦福說到悲憤處,已是老淚縱橫,泣不成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