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破廟一別,柳云生將夢境警示深藏心底,既不與人言,也不再終日惶惑。他將那份不安轉(zhuǎn)化為前行路上更加審慎的觀察與周詳?shù)乃紤]。腳步未曾停歇,穿越了更多城鎮(zhèn)村莊,跨過了數(shù)條江河,風塵仆仆,卻也見識漸長。
越往北行,地勢漸趨開闊,人文風貌亦與江南水鄉(xiāng)的溫婉細膩有所不同,多了幾分北地的雄渾與質(zhì)樸。沿途可見驛馬奔馳,傳遞著帝國的政令軍報;也常見商隊絡繹,馱載著南方的絲綢、瓷器,北方的皮貨、藥材,一派物阜民豐的景象。柳云生深感康熙盛世之下,國家承平日久,生機勃勃,這更堅定了他欲以才學報效朝廷的念頭。
這一日午后,他正行走間,忽聞前方人聲鼎沸,車馬之聲不絕于耳。攀上一處高坡,極目遠眺,心臟驟然狂跳起來!
只見地平線的盡頭,一座巨城的輪廓巍然聳立于天地之間。青灰色的城墻綿延如山脊,高不可攀,墻垛如齒,旌旗隱約可見。而在陽光照耀下,城市中心方位,一片金碧輝煌的殿宇屋頂反射著令人不敢直視的璀璨光芒,那定然是紫禁城的琉璃瓦!北京城,帝國的中樞,天下士子心中的圣地,終于到了!
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與震撼涌上柳云生心頭,瞬間沖淡了連日跋涉的疲憊。他站在坡頂,久久凝視,胸中波瀾起伏。夢想中的舞臺就在眼前,無數(shù)先賢、無數(shù)傳奇曾在這座城市上演。如今,他,一個來自江南小鎮(zhèn)的寒門學子,也即將踏入其中,書寫屬于自己的篇章。
他整理了一下衣冠,深吸一口氣,邁步向那宏偉的城門走去。
越靠近京城,人流越是密集。護城河寬闊如帶,吊橋堅實,城門口車水馬龍,行人如織,有挑擔的貨郎,有騎馬的官員,有乘坐轎子的家眷,各色人等,摩肩接踵。守城的兵士按例查驗路引文書,雖嚴肅卻不刁難,顯是見慣了四方來客。柳云生遞上文書,順利入城。
踏入城內(nèi),一股混雜著各種氣息的熱浪撲面而來。筆直的青石街道寬闊異常,足以容納數(shù)輛馬車并行。兩旁店鋪鱗次櫛比,酒旗招展,吆喝叫賣聲此起彼伏。綢緞莊、藥材鋪、酒樓、茶肆、當鋪、錢莊……琳瑯滿目,應接不暇??諝庵袕浡澄锏南銡?、香料的味道,還有北方特有的、微微的塵土氣息。
人群之中,身著儒衫、頭戴方巾的讀書人隨處可見,或獨行沉思,或三五成群,高談闊論。柳云生知道,這些人大多和他一樣,是來赴考的士子。他感受到了無形的壓力,如同置身于一個沒有硝煙的戰(zhàn)場。
他謹記著老龜?shù)木?,行事分外低調(diào)。按照父親信上的地址,幾經(jīng)打聽,終于在一條相對安靜的胡同里,找到了那家名為“墨香齋”的小小書鋪。店主姓王,果然是父親當年的同窗,一位面容和善、微胖的中年人。見到故人之子,王掌柜十分熱情,不僅妥善安排了住宿——書鋪后院一間清凈的廂房,還詳細告知了京城注意事項、考期臨近前的各類流程。
安頓下來后,柳云生便開始熟悉環(huán)境。他去了國子監(jiān)外瞻仰,那天下最高學府的氣勢令他心折;他也去了琉璃廠文化街,在那里流連于各家書鋪,翻閱各種典籍、時文集注,如饑似渴地吸收著知識。他甚至遠遠地繞皇城走了一段,感受那皇家禁地的威嚴。
在一次逛書鋪時,他偶遇一位清癯的老者,正在翻閱一本《水經(jīng)注》。柳云生對地理志也頗有興趣,便與老者交談了幾句。不想老者談吐不凡,引經(jīng)據(jù)典,對時政民生亦有獨到見解,寥寥數(shù)語,便讓柳云生有茅塞頓開之感。臨別時,老者看了他一眼,意味深長地說:“年輕人,學問之道,在明理,在濟世。考場文章,不過是塊敲門磚。心要靜,眼要明,勿為浮云遮望眼?!闭f罷飄然而去。柳云生怔在原地,咀嚼著老者的話語,覺得這仿佛是某種來自高人隱士的指點,心中更是警醒,要將根基打得更牢。
隨著考期臨近,京城中的文會、詩社活動也多了起來。柳云生受同住一館的幾位士子相邀,參加過一兩次。會上才子云集,或激揚文字,或切磋制藝,氣氛熱烈。但也有些人,言談間充滿機心,互相吹捧試探,甚至暗中貶損他人。柳云生大多時候只是靜聽,偶爾發(fā)言,必言之有物,不卑不亢。他既自信于自身才學,又對潛在的復雜人際保持了距離,牢記著“行事低調(diào)”的原則。
他將大部分時間用于閉門苦讀,根據(jù)在京所見所聞,調(diào)整補充自己的策論觀點。夜深人靜時,他偶爾會想起碧水潭,想起那個奇異的夢。但京城的繁華與機遇,如同一個強大的磁場,牢牢吸引著他。他將對未知風險的警惕,化為了備考時更加一絲不茍的態(tài)度。貢院的大門即將開啟,他已做好準備,要去迎接那決定無數(shù)人命運的考場風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