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外的雨,非但沒有如陳永年所期盼的那樣逐漸停歇,反而愈發(fā)猛烈起來。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屋頂?shù)那嗤呱希l(fā)出噼里啪啦的聲響,匯聚成股的雨水從屋檐傾瀉而下,如同一道道小型瀑布。天色在這狂暴的雨聲中徹底暗沉下來,未到傍晚,卻已如同深夜,濃厚的烏云低低地壓著,讓整個天地都透不過氣來。從門縫和窗隙間鉆入的冷風(fēng),帶著濕漉漉的寒氣,吹得堂屋內(nèi)那盞豆大的油燈火苗搖曳不定,在墻壁上投下晃動的、扭曲的影子。
陳永年坐在椅上,望著門外已成混沌的世界,眉頭緊鎖,心中漸漸焦灼起來??催@情形,雨勢短時間內(nèi)絕不會停,而自己歸家的路途尚遠(yuǎn),且多是泥濘小道,夜間冒雨趕路,不僅危險,更是幾乎不可能的任務(wù)。難道今晚真要被困在這前不巴村后不著店的地方?
王寡婦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,她默默地將買來的針線胭脂收好,重新坐回椅子上,目光平靜地看向坐立不安的陳永年,開口道:“陳大哥,看這雨勢,今夜怕是停不了了。你歸家路遠(yuǎn),夜間行路多有不便,若是不嫌棄寒舍簡陋,不如就在此歇息一晚,明日天晴再趕路不遲?!?/p>
陳永年聞言,心中猛地一跳。留宿?在一個寡婦家中?這……這于禮數(shù)實在大大不合!他雖是個走街串巷的貨郎,不算什么書香門第,但也深知“瓜田李下”之嫌。若是傳揚出去,不僅于自己名聲有損,更會壞了這位王夫人的清譽。他連忙站起身,拱手推辭道:“萬萬不可!夫人好意,在下心領(lǐng)了。但孤男寡女,共處一宅,實在有礙夫人清名。在下……在下還是在屋檐下將就一夜便可,待雨小些,或許……”
“陳大哥多慮了?!蓖豕褘D打斷他的話,語氣依舊平淡,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,“這荒村野地,除了你我,還有誰知?清者自清,濁者自濁。我家中東廂房一直空著,收拾一下便可住人。你一個人在外奔波,風(fēng)餐露宿,也是不易。這雨夜寒重,若在檐下熬一夜,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。若是病倒了,豈非是我的罪過?”
她的話語聽起來合情合理,充滿了關(guān)切,尤其是那句“一個人在外奔波,也是不易”,隱隱觸動了陳永年心底的某根弦。走貨郎的辛酸,確非外人所能體會。他抬頭看向王寡婦,只見她神色坦然,目光清澈(至少表面如此),似乎全然未將世俗禮法放在心上,或者說,在這與世隔絕般的宅院里,那些禮法本就顯得遙遠(yuǎn)而模糊。
他內(nèi)心激烈地掙扎著。理智告訴他,這絕非妥當(dāng)之舉,心中那股自進門起就隱隱存在的不安感,此刻更加清晰了一些。這宅子太靜,這婦人太冷,處處都透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。然而,現(xiàn)實又殘酷地擺在那里——他無處可去。外面的暴雨如同天漏,寒冷刺骨,留下,似乎是唯一的選擇。
最終,現(xiàn)實的困境壓倒了他心頭的不安與禮法的顧慮。他嘆了口氣,臉上擠出一絲感激而又帶著幾分尷尬的笑容,再次拱手道:“既然如此……那……那就叨擾夫人了。實在是……感激不盡!”
王寡婦見他答應(yīng),臉上并無太多表情,只是微微頷首:“陳大哥不必客氣。你稍坐,我去收拾一下東廂房?!闭f完,她便起身,從一旁的柜子里取出床褥被枕,端起床頭那盞小小的油燈,身影融入了堂屋側(cè)面的通道陰影之中。
陳永年重新坐下,心中五味雜陳。既有對避過風(fēng)雨的慶幸,又有對留宿寡婦家的忐忑,還有那股揮之不去的不安。他環(huán)顧這間愈發(fā)昏暗的堂屋,只覺得那墻上的墨蘭枯荷,在搖曳的燈影下,仿佛活了過來,張牙舞爪,透著一股森然之氣。
約莫一炷香的功夫,王寡婦回來了,說東廂房已經(jīng)收拾妥當(dāng)。隨后,她又簡單地張羅了晚飯——一盤清炒菘菜,一碟咸蘿卜干,兩碗糙米飯。飯菜簡單得近乎寡淡,兩人對坐無言,默默地吃著。席間只有碗筷輕微的碰撞聲和屋外無止無息的雨聲。陳永年幾次想找些話題,但看到王寡婦那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疏離模樣,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。他注意到,王寡婦吃得極少,動作緩慢而優(yōu)雅,與這鄉(xiāng)野環(huán)境似乎有些格格不入。
飯后,王寡婦指引陳永年來到東廂房。房間不大,陳設(shè)也極為簡單,一床、一桌、一椅而已。床鋪上的被褥看起來倒是干凈,只是散發(fā)著一股淡淡的、如同堂屋一般的陳舊氣息與霉味。窗戶緊閉著,糊窗的桑皮紙有些地方已經(jīng)泛黃破損。
“陳大哥早些安歇吧。夜里若是聽到什么動靜,不必理會,這村子入夜后,野貓野狗多?!蓖豕褘D站在門口,說完這句話,也不等陳永年回應(yīng),便替他輕輕掩上了房門,腳步聲漸行漸遠(yuǎn)。
陳永年吹熄了桌上的油燈,和衣躺倒在床上。身下的床板有些硬,被褥也帶著一股潮氣。屋外的雨聲似乎小了一些,但依舊淅淅瀝瀝,敲打著屋檐和窗欞,偶爾夾雜著幾聲遙遠(yuǎn)的、不知是犬吠還是其他什么的聲響,在這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。身處這完全陌生的環(huán)境,尤其是這樣一個透著古怪的宅院,他如何能安然入睡?白日里王寡婦那蒼白的臉、清冷的聲音、還有那抹意味深長的笑,以及購買針線時眼中一閃而過的光彩,如同走馬燈般在他腦海中回旋。那股不安感如同冰冷的藤蔓,纏繞住他的心臟,越收越緊。他總覺得,這宅子,乃至這位王夫人,都隱藏著某種秘密,某種讓他脊背發(fā)涼的秘密。他翻來覆去,直到后半夜,才在極度的疲憊和窗外單調(diào)的雨聲中,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