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可那草……”
“用?!鞭ツ飻蒯斀罔F,“草已采回,難道因怕狐妖作祟便棄之不用?那才是真的中了它的圈套?!彼龘嶂咸茨鞠?,眼中閃過決絕的光,“它既要看戲,我便演給它看??词撬男靶g狠,還是我的藥石靈?!?/p>
同一片月色下,七尾狐貍正蹲在張家祠堂的飛檐上,碧綠的眸子透過窗欞,望著藥房里那個獨坐的女子。
它很困惑。
按照它的計劃,昨夜種下的“孽緣咒”此刻該發(fā)酵了——中咒的兩人會彼此厭憎,王木匠該恨那寡婦毀他清白,寡婦該怨那木匠不知好歹??伤鼊偛艥撊胪跄窘硥艟?,看到的卻不是憎恨。
那是一片虛妄的黑暗,只有鑿木聲一聲聲回蕩。王木匠就在那片黑暗里,用無形的鑿子,一刀一刀雕刻著??痰氖鞘裁??起初看不清,直到一滴滾燙的淚落下來,暈開了黑暗的一角——是蕙娘的側(cè)臉。眉眼的弧度,唇角的溫柔,甚至耳畔一縷散落的發(fā)絲,都雕得細致入微。他邊雕邊哭,木屑混著淚水紛飛,嘴里反復呢喃:“我對不住你……我對不住你……”
而藥房里這個女人呢?它看著她打開木匣,看著她在燈下?lián)崦L波草,看著她走到院中,竟用花鋤在東南角的桂花樹下挖了個小坑。然后,她做了一件讓狐貍徹底愣住的事——
她取了一片風波草的葉子,小心翼翼地埋進土里。覆上土,壓實,又取來清水細細澆灌。做完這些,她竟在樹下合掌,對著虛空輕聲祝禱:“風波草啊風波草,你若有靈,便保佑王師傅安康。信女張蕙娘,愿減壽六年,換他病體痊愈,余生順遂。”
月光灑在她虔誠的側(cè)臉上,那雙眼睛里沒有恐懼,沒有算計,只有一片澄澈的、近乎傻氣的赤誠。
七尾狐貍甩了甩尾巴,心里那點得意和戲謔忽然散了。它想起三百年前,自己還是只三尾小狐的時候。那年在霧靈山誤觸獵人鐵夾,右后腿血肉模糊,奄奄一息。也是個采藥的女子路過,看見它,沒有害怕,也沒有貪圖它的皮毛,而是蹲下身,用搗爛的接骨草小心敷在它傷處,又撕下自己的衣襟包扎。女子臨走前摸了摸它的頭,輕聲道:“小狐貍,快回家吧,以后小心些?!?/p>
那女子的眉眼,竟與樹下這寡婦有三分相似。
狐貍忽然煩躁起來。它修行數(shù)百年,見過太多人類:貪婪的、虛偽的、殘忍的、懦弱的。它以為人性本惡,報復起來從無負擔??蛇@對男女……一個寧死不愿負人恩義,一個愿減壽換對方安康。他們之間那種笨拙又沉重的真心,像一塊滾燙的石頭,硌在它心里。
它原本打算今夜再施個小法術,讓那木匠病情反復,讓寡婦焦頭爛額??涩F(xiàn)在,它看著樹下那個單薄的身影,忽然下不去爪了。
月光偏移,祠堂飛檐上的影子拉長。狐貍站起身,七條尾巴在身后輕輕擺動。它最后看了一眼藥房的窗——蕙娘已回到屋里,正對著王木匠的藥方凝神思索,燭光將她專注的側(cè)影投在窗紙上,溫暖而寧靜。
狐貍輕輕躍下飛檐,消失在夜色里。今夜,它不想作弄人了。
它需要想想。
接下來的日子,表面平靜,暗流卻從未停止。
王木匠腕上的紅毛被陳福尋機剪去,可第二日,那紅毛又長了出來,不多不少,還是纏在腕間。試了幾次皆是如此,蕙娘便不讓再剪了?!凹热ゲ坏?,便戴著吧?!彼踔琳襾硪欢蔚逅{布條,將那紅毛仔細纏裹掩住,親手給王木匠系上,“就當是個護身符?!?/p>
王木匠看著她低頭系結(jié)時微顫的睫毛,心里涌起復雜的情緒。自那夜之后,兩人相處總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。他感激她的救命之恩,愧對她的犧牲,可那夜荒唐的記憶又如影隨形,讓他不敢直視她的眼睛。而她,似乎也在刻意保持距離,送藥、診脈、吩咐事項,皆簡潔得體,再無多余的話。
可有些東西是藏不住的。他喝藥時嫌苦皺眉,次日藥碗邊便會多一小碟蜜漬梅子。他雕刻久了肩頸酸疼,不知何時工棚角落里便多了一個憑幾,軟墊填充著曬干的艾草。他夜里咳嗽,清晨總發(fā)現(xiàn)床頭多了一件厚實的棉袍。
這些細碎的關懷,像春雨,悄無聲息地滲進他干涸的生命里。
他的身體也確實在好轉(zhuǎn)。風波草入藥后,心口那處常年冰寒的鈍痛一日日減輕,咳血的次數(shù)越來越少,臉色雖仍蒼白,但眼底那層灰敗的死氣漸漸散了。他開始能一口氣雕兩個時辰不歇息,刻刀走線更加穩(wěn)定有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