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將明未明,東方天際已然泛起了淡淡的魚肚白,與尚未完全褪去的墨藍夜色交織,渲染出一片朦朧而清冷的基調(diào)。蘇家院落內(nèi),燈火依舊通明,與漸起的晨曦交融,映照著這一夜的混亂與最終的結(jié)局。
柳氏、周虎及其三名同黨,被粗實的麻繩捆得結(jié)結(jié)實實,如同端午的粽子,早已沒了之前的囂張氣焰,垂頭喪氣地蜷縮在院墻角落,由幾名手持棍棒的村民嚴密看守。柳氏頭發(fā)散亂,珠釵歪斜,華麗的衣衫沾滿了塵土,臉上淚痕與污漬混在一起,眼神空洞而絕望,偶爾抬眼掃視院內(nèi),接觸到蘇婉娘或村民的目光,便迅速低下頭去,身體微微發(fā)抖。周虎則一臉兇悍不甘,雖然被縛,依舊掙扎了兩下,換來看守村民更用力的壓制,他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,眼神陰鷙地掃過張老爹和王保長,仿佛要將他們的模樣刻在心里。
地窖中搬出的那只沉重木箱以及散落的金銀珠寶,已被村民們重新歸攏,整齊地堆放在院子中央。在火把與晨曦的雙重映照下,那些黃的白的光澤、翡翠的碧色、珊瑚的赤紅、珍珠的溫潤,交織成一片動人心魄的璀璨光華。然而,此刻這光芒卻顯得如此冰冷而諷刺,它們本是蘇老秀才善行義舉的見證,卻險些成了導致蘇家家破人亡的催命符。
蘇婉娘獨自站在院中,距離那堆財寶不遠,卻感覺隔著一個世界。她望著眼前的一切:被擒的惡徒、閃爍的珍寶、疲憊而興奮的鄉(xiāng)親、以及地上散落的打斗痕跡和點點血跡……恍如隔世。僅僅幾個時辰前,她還只是一個尋常的待字閨中的少女,為兄長遠行而牽掛,因家務(wù)而忙碌;而今夜,她卻親身經(jīng)歷了背叛、追殺、藏匿、求助、乃至方才那驚險的擒賊場面。驚魂甫定之后,席卷而來的并非喜悅,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,以及一種被至親之人(雖是嫂嫂,卻也是家人)無情背叛所帶來的、難以言喻的痛楚與悲涼。她下意識地攏了攏單薄的衣衫,感覺清晨的寒意似乎格外刺骨。
就在這時,院外由遠及近,傳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馬蹄聲與腳步聲,打破了院內(nèi)短暫的沉寂!
眾人紛紛抬頭望去。只見之前被王保長派去縣衙報信的王勇,一馬當先,疾馳而入,他勒住馬韁,臉上帶著奔波后的疲憊與興奮,高聲喊道:“爹!張老爹!縣尉大人到了!蘇秀才也回來了!”
話音未落,只見一名身著官服、面容肅穆的中年官員,在一隊手持水火棍、腰佩鐵尺的衙役簇擁下,大步走了進來,正是無錫縣的縣尉。而緊隨縣尉之后,沖進院子的,正是一身風塵仆仆、面色焦灼蒼白的蘇文軒!他甚至連書生巾都有些歪斜,顯是連夜趕路,心急如焚。
蘇文軒沖進院內(nèi),目光急切地掃視,瞬間便定格在獨自站立、面容憔悴、身形單薄的妹妹身上。他瞳孔一縮,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,痛徹心扉!他再也顧不得什么讀書人的儀態(tài),疾步上前,穿過人群,一把將蘇婉娘緊緊、緊緊地擁入懷中!手臂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。
“婉娘!我的好妹妹!你……你受苦了??!”蘇文軒的聲音哽咽沙啞,帶著長途跋涉的干澀與巨大的后怕,淚水瞬間奪眶而出,順著臉頰滑落,滴在蘇婉娘的肩頭,“是哥哥不好!是哥哥瞎了眼,識人不明,引狼入室!讓你受此驚嚇,險些……險些釀成無法挽回的大禍!哥哥對不起你!對不起爹娘的囑托??!”男兒有淚不輕彈,只是未到傷心處。此時的蘇文軒,心中充滿了無盡的自責與悔恨。他不敢想象,若是妹妹未能識破陰謀,若是沒有張老爹和王保長仗義相助,此刻他歸來,面對的將是何等慘絕人寰的景象!
蘇婉娘被兄長緊緊抱住,感受到那熟悉的、帶著書卷氣息的溫暖懷抱,一直強撐的、所有的堅強、冷靜、勇敢,在這一刻土崩瓦解,化為無盡的委屈與依賴。她伏在哥哥寬闊卻因激動而顫抖的肩頭,如同迷失的孩童終于找到了家人,放聲痛哭起來!所有的恐懼、無助、憤怒與劫后余生的復雜情緒,都隨著這決堤的淚水,盡情地宣泄出來。
“哥哥……哥哥……我好怕……嫂嫂他們……他們真的要殺我……”她泣不成聲,語無倫次,緊緊抓著兄長的衣袖,仿佛一松手就會再次失去這份庇護。
兄妹二人相擁而泣的畫面,充滿了悲情與感人至深的力量,讓周圍不少村民都為之動容,悄悄抹著眼角。
良久,蘇文軒的情緒才稍稍平復。他輕輕松開妹妹,用袖子仔細而溫柔地為她拭去臉上的淚水,眼中充滿了憐愛與愧疚。然后,他轉(zhuǎn)過身,目光落在了被捆縛在墻角、狼狽不堪的柳氏身上。
那目光,瞬間由無盡的溫柔化為了極度的痛心、失望與無法抑制的憤怒!他一步步走到柳氏面前,身體因激動而微微顫抖,指著她,聲音沉痛而帶著質(zhì)問:
“柳氏!我蘇文軒自問待你不??!自你嫁入我蘇家,我雖家貧,卻從未在吃穿用度上委屈于你!我敬你為妻,家中事務(wù)盡數(shù)托付,只盼你能與婉娘和睦相處,共同持家!你……你為何要做出這等喪盡天良、人神共憤之事?!勾結(jié)匪類,謀害婉娘,覬覦我蘇家祖產(chǎn)?!你的良心何在?!你捫心自問,我蘇家可曾有半點對不起你的地方?!你為何要如此毒害我的至親,毀我蘇家門戶?!”
他的聲音越來越高,帶著讀書人罕見的厲色,每一個字都像重錘,敲打在柳氏的心上,也回蕩在寂靜的院落中。
柳氏此刻早已沒了往日的嬌艷與伶牙俐齒,披頭散發(fā),衣衫凌亂不堪。她抬頭看了一眼盛怒的丈夫,那目光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憤怒與失望,讓她如同被灼燒般,迅速低下頭去。臉上神色變幻不定,有瞬間閃過的悔恨,有對未知懲罰的深切恐懼,但更多的,是事情徹底敗露、富貴夢碎后的灰敗與死寂般的絕望。她嘴唇哆嗦著,翕動了幾下,似乎想辯解什么,或者說點什么,但最終,還是一個字也未能吐出,只是將頭埋得更低,肩膀聳動,發(fā)出壓抑的嗚咽聲。事實俱在,人贓并獲,任何言語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。
一旁的縣尉見狀,知道案情已經(jīng)明朗,便上前一步,對蘇文軒拱了拱手,朗聲道:“蘇秀才還請節(jié)哀,保重身體。此事現(xiàn)已水落石出,人證物證俱在。這周虎,”他指了指被捆的刀疤臉匪首,“乃本縣通緝多年、惡貫滿盈的悍匪,犯案累累,今日落網(wǎng),實乃天網(wǎng)恢恢,疏而不漏!至于尊夫人柳氏,”他頓了頓,語氣轉(zhuǎn)為嚴厲,“勾結(jié)匪類,謀財害命,其行卑劣,其罪當誅!具體案情細節(jié),還需將一干人犯押回縣衙,由縣尊大老爺升堂,詳細審問,依《宋刑統(tǒng)》定罪!”
蘇文軒聞言,深吸一口氣,強行壓下心中的翻騰,轉(zhuǎn)向縣尉,又看向一旁須發(fā)微亂卻神色欣慰的張老爹和王保長,以及周圍所有手持器械、面帶關(guān)切與疲憊的村民們。他整了整衣冠,后退一步,對著眾人,深深地、鄭重地一揖到地!
“多謝縣尉大人及時趕到,主持公道!”他聲音誠摯,帶著哽咽后的沙啞,“更多謝張老爹、王保長,及諸位高鄰鄉(xiāng)親!今夜若非諸位仗義出手,不畏兇險,救下舍妹,保全我蘇家,我蘇文軒……我蘇家,必將遭受滅頂之災!此恩此德,如同再造!蘇文軒沒齒難忘!請受文軒一拜!”說著,又要再拜。
張老爹連忙上前,伸出粗糙有力的大手,穩(wěn)穩(wěn)扶住蘇文軒的雙臂,不讓他再拜下去。老爺子眼中也帶著感慨,沉聲道:“文軒,不必如此多禮!快快請起!鄉(xiāng)里鄉(xiāng)親,守望相助,本是應當應分之事!豈能眼見惡人逞兇,坐視不理?只是經(jīng)此一事,你往后還需多加留心,這家宅之內(nèi),亦需明辨是非才是?!痹捳Z中既有寬慰,也有善意的提醒。
王保長也道:“張老爹說得是。文軒你是個讀書明理的人,往后前程遠大,這家宅安寧,亦是根本?!?/p>
蘇文軒連連點頭,將二位長者的話牢記心中。
縣尉見時候不早,便下令道:“來人!將柳氏、周虎等一干人犯,戴上重枷鐐銬,仔細看管,押回縣衙候?qū)?!?/p>
“是!”眾衙役齊聲應諾,上前給柳氏、周虎等人犯戴上沉重的木枷和鐵鐐。
柳氏在被拖起來時,終于忍不住,回頭看了一眼蘇文軒和蘇婉娘,眼中淚水洶涌而出,充滿了復雜的情緒,但最終還是被衙役毫不留情地拖走了。周虎則依舊一臉桀驁,罵罵咧咧,被衙役用破布塞住了嘴。
縣尉對蘇文軒和蘇婉娘道:“蘇秀才,蘇姑娘,此案還需二位隨本官回縣衙,錄下詳細口供,以便結(jié)案?!?/p>
蘇文軒自然應允:“但憑大人安排?!彼o緊握著妹妹的手,低聲道:“婉娘,別怕,哥哥陪著你?!?/p>
蘇婉娘點了點頭,有兄長在身邊,她心中安定了許多。
隨著人犯被押解離開,喧囂了半夜的蘇家宅院,終于漸漸恢復了平靜。但這一夜所發(fā)生的一切,注定將深深烙印在每一個親歷者的心中,也必將改變許多人未來的命運。天光,終于大亮,金色的朝陽躍出地平線,灑下萬道光芒,驅(qū)散了漫長的黑夜,也似乎預示著,歷經(jīng)劫難的蘇家,即將迎來新的開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