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宋仁宗年間,江南臨江府轄下的清溪縣,正值暮春。
連綿了幾日的春雨終于在清晨時(shí)分歇止,天空如同被浣洗過的藍(lán)綢,澄澈明凈。陽光透過稀薄的云層,溫柔地灑在濕潤(rùn)的青石板路上,蒸騰起氤氳的水汽,混合著泥土與草木的清新氣息。城外的月湖,波光粼粼,岸邊垂柳依依,桃花灼灼,經(jīng)雨的花瓣愈發(fā)嬌艷,綴著晶瑩的水珠,偶爾有微風(fēng)拂過,便簌簌落下一陣花雨。
書生蘇墨卿提著幾包剛從“濟(jì)世堂”抓來的藥材,信步走在月湖堤上。他身著半舊的青布長(zhǎng)衫,身形挺拔,眉目清朗,雖面帶些許清貧所致的憔悴,但周身卻透著一股讀書人特有的干凈書卷氣。前幾日母親柳氏又念叨著腰酸難忍,他便趁著崇文堂放半日假的功夫,趕緊來抓些活絡(luò)筋骨的藥。此刻雨霽天晴,他想著母親服藥后或能舒坦些,心中稍安,便順道來這月湖堤散散心,驅(qū)散連日陰霾帶來的沉悶。
他正沿著堤岸漫步,欣賞著雨后的湖光山色,忽見前方一株開得最盛的桃樹下,一個(gè)穿著杏色布裙的姑娘正焦急地蹲著身子,身旁一只竹籃翻倒在地,里面的絲線、繡繃等物散落一地,尤為醒目的是一個(gè)精巧的螺鈿胭脂盒,盒蓋摔裂開來,里面嫣紅的胭脂膏灑了大半,沾染在青石板上和幾縷絲線上,一片狼藉。
那姑娘約莫二八年華,梳著未出閣少女常見的雙環(huán)髻,鬢邊別無珠翠,只簪著一朵小小的粉色絹花,卻更襯得她頸項(xiàng)纖細(xì),肌膚勝雪。此刻她柳眉微蹙,秋水般的眼眸中滿是懊惱與無助,正手忙腳亂地試圖收拾,指尖卻不慎被竹籃的毛刺劃了一下,滲出細(xì)小的血珠,混著胭脂,更顯狼狽。
蘇墨卿本是心善之人,見此情景,未及多想便快步上前,溫聲道:“姑娘莫急,小生幫你拾掇?!?/p>
那姑娘聞聲抬頭,蘇墨卿只覺眼前一亮。但見她眉如遠(yuǎn)山含黛,目似秋水橫波,鼻梁秀挺,唇若點(diǎn)朱,雖不施粉黛,卻自有一股清麗脫俗的韻致。此刻因著急懊惱,雙頰泛著紅暈,更添幾分嬌憨之態(tài)。她見是一位陌生的年輕書生,忙站起身,斂衽福了一禮,聲音軟糯悅耳,帶著幾分窘迫:“多謝公子相助。小女沈知意,是前街‘錦繡閣’沈掌柜的女兒。方才見這株桃花開得好,想采一枝回去插瓶,沒留神腳下濕滑,碰倒了竹籃,倒讓公子見笑了?!?/p>
“原來是沈姑娘?!碧K墨卿拱手還禮,態(tài)度謙和,“舉手之勞,何足掛齒?!闭f著,便蹲下身,細(xì)心地將散落的絲線一縷縷理好,繞回線板,又將繡繃、剪刀等物一一拾起,放入籃中。他的動(dòng)作不疾不徐,井然有序。
拾到那摔壞的胭脂盒時(shí),他輕輕嘆了口氣,頗為惋惜:“這螺鈿盒子甚是精巧,胭脂顏色也好,可惜了?!彼娚蛑庵讣饽悄ù棠康募t,忙從懷中掏出一方素白色的手帕遞了過去,“姑娘,快擦擦手。這傷口雖淺,但沾了胭脂,恐會(huì)不適?!?/p>
沈知意微微一怔,接過手帕。帕子是尋常的棉布,漿洗得有些發(fā)舊,卻異常干凈,一角用青線繡著幾株姿態(tài)清雅的蘭草,針腳細(xì)密勻稱。她心中微動(dòng),尋常男子哪會(huì)隨身攜帶繡帕,更難得的是這帕子上的蘭草,竟有幾分書畫的筆意。她抬頭看向蘇墨卿,見他目光澄澈,神色坦然,并無半分輕浮之意,不由心生好感,輕聲道:“多謝公子。公子竟還隨身帶著繡帕?這蘭草繡得極好,尋常男子可沒這般細(xì)心?!?/p>
蘇墨卿被她一問,耳根微微泛紅,有些不好意思地?fù)狭藫项^,赧然道:“讓姑娘見笑了。家母身子不大爽利,平日里縫補(bǔ)的活計(jì)我也略會(huì)做些,這帕子……是家母早年繡的,我瞧著清雅,便一直用著。不過是粗笨手藝,當(dāng)不得姑娘夸贊?!?/p>
他這般憨直的模樣,反倒讓沈知意抿唇一笑,心中那點(diǎn)窘迫也消散了不少。她一邊小心地用帕角擦拭指尖,一邊暗自打量他。見他言語誠(chéng)懇,舉止端方,雖衣著樸素,卻自有一股風(fēng)骨,與平日里見的那些浮華子弟迥然不同。
說話間,東西已收拾妥當(dāng)。蘇墨卿將竹籃遞還給沈知意,籃中的物品已歸置得整整齊齊,那摔壞的胭脂盒也被他用一塊干凈的布片小心包好,放在最上面。
沈知意接過竹籃,心中感激,再次福禮:“今日真是多虧公子了。不知公子高姓大名?府上何處?改日小女定讓家父?jìng)湫┍《Y,登門道謝。”
“姑娘萬萬不必如此客氣。”蘇墨卿連忙擺手,神色認(rèn)真,“不過是碰巧遇上,略盡綿力而已。小生蘇墨卿,就在城中崇文堂教書。家母常教導(dǎo),與人方便,自己方便,些許小事,姑娘不必掛懷?!?/p>
“蘇墨卿……”沈知意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這個(gè)名字,又聽他說在崇文堂教書,知他是個(gè)讀書人,更添幾分敬重。她抬眼望去,見他目光清正,態(tài)度堅(jiān)決,知他不是客套,便也不再堅(jiān)持,只將這份恩情記在心里。她淺淺一笑,如春風(fēng)拂過湖面,漾開淺淺漣漪:“既如此,小女便謝過蘇公子。公子恩情,知意銘記于心?!?/p>
她提著竹籃,又看了一眼那株絢爛的桃花,終究沒有再采摘,再次向蘇墨卿道別后,便沿著堤岸裊裊而去。杏色的身影漸行漸遠(yuǎn),最終消失在桃林深處。
蘇墨卿站在原地,望著她離去的方向,久久未曾移動(dòng)。鼻尖似乎還縈繞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淡雅香氣,不知是桃花的芬芳,還是那姑娘身上的氣息。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,方才拾撿絲線時(shí),仿佛還能感受到那殘留的、屬于少女的溫軟觸感。心口處,像是被這春日暖陽熨帖著,又像是被那湖面的微風(fēng)吹拂過,泛起一種陌生而又熨帖的暖意,夾雜著些許莫名的悵惘。他自幼喪父,與母親相依為命,生活清貧,一心只知讀書,何曾與這般靈秀的女子有過如此近距離的接觸?方才那一幕,如同投入平靜心湖的一顆石子,蕩開了圈圈漣漪,一時(shí)竟有些怔忡出神。
直到堤上行人漸多,投來好奇的目光,蘇墨卿才恍然回神,察覺自己失態(tài),不禁自嘲地笑了笑,收斂心神,轉(zhuǎn)身沿著來路往回走。只是那杏色的身影、那嬌憨的笑容、那軟糯的聲音,以及那方沾染了她指尖胭脂與血痕的素帕,已悄然在他心中烙下了印記。
回到家中那略顯簡(jiǎn)陋的小院,母親柳氏正坐在院中的矮凳上做著針線,見他回來,放下手中的活計(jì),關(guān)切地問道:“墨卿,回來了?藥可抓了?”
“娘,抓好了。”蘇墨卿將藥材放在桌上,又替母親倒了杯水,猶豫片刻,還是將月湖堤之事略去姓名,簡(jiǎn)單說了幾句,只道幫了一位不慎掉落東西的姑娘。
柳氏聞言,看了看兒子,見他神色間似有不同往常的微光,便溫和笑道:“我兒做得對(duì)。與人方便,是自己修行。那姑娘想必很是感激你?!?/p>
蘇墨卿含糊應(yīng)了一聲,腦海中卻又浮現(xiàn)出沈知意那雙含笑的秋水明眸。他將那方染了胭脂的手帕悄悄收起,另換了一方使用,心中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悄然滋長(zhǎng)。
而另一邊,沈知意回到錦繡閣后院的閨房,將竹籃放下,看著那方被仔細(xì)包好的胭脂盒,以及手中那方繡著蘭草的素帕,眼前也仿佛浮現(xiàn)出那書生清朗的眉目和靦腆的笑容。她將手帕仔細(xì)洗凈,晾在窗邊,看著那蘭草在陽光下舒展,心中一片寧?kù)o,卻又帶著一絲微甜的漣漪。
月湖堤畔的這一次偶然相遇,如同春日里不經(jīng)意間飄落的一顆種子,悄然落在了兩顆年輕的心田上,只待時(shí)光澆灌,便可生根發(fā)芽。然而,那打翻的胭脂,那裂開的螺鈿盒,是否也預(yù)示著這段初生的情愫,從一開始,便沾染了命運(yùn)的波折與塵埃?無人知曉。此刻,唯有窗外月湖的波光,依舊溫柔地蕩漾著,映照著人間的悲歡初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