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征那夜從婉寧家瘋瘋癲癲地沖出,便如同人間蒸發(fā)了一般,再未回過莊府。莊府派人在周邊尋了幾日,只聽聞有夜行人曾見到一個狀若瘋魔的男子,在荒野中又哭又笑,胡言亂語,朝著深山老林的方向去了,此后便再無蹤跡。
青州府外的莽莽群山,成了魏征最終的歸宿,也是他內(nèi)心地獄的外在顯化。他衣衫襤褸,蓬頭垢面,渴飲山泉,饑食野果,與野獸何異?但奇異的是,他并未完全丟棄他的石匠工具——那套他曾引以為傲、賴以成名的鑿子、錘子,竟還被他緊緊系在腰間,成了他瘋癲世界中唯一熟悉的舊物。
他流連于山澗、峽谷,尋找著各種奇形怪狀的石頭。找到一塊,便如獲至寶,抱在懷中,又或?qū)χ^喃喃自語。
“石頭好啊…石頭不會騙人…石頭不會嫌貧愛富…”他撫摸著冰冷的石面,眼神時而清醒,時而混沌,“你看你,像只兔子…對,像只兔子…我來幫你,幫你出來…”
于是,叮叮當當?shù)蔫徥?,便時常在空寂的山谷中響起。他的技藝竟未曾丟下,甚至因為心無旁騖,那雕工更透出一種摒棄了浮華、直指本質(zhì)的樸拙與傳神。他能將一塊頑石,雕成栩栩如生的山虎、飛鷹、游魚,每一刀都蘊含著過往歲月沉淀下的功力。
然而,詭異的是,他雕刻的任何生靈,無論形態(tài)多么逼真,動態(tài)多么鮮活,到了最后一步——點睛之時,他必定停手。那即將完成的石雕,眼眶處永遠是兩個空洞的窟窿,仿佛失去了靈魂的窗口,凝視著這荒誕的人間。
有時,他會對著那些未點睛的石雕說話。
“你看,我不點你的眼睛…點了,你就活了…活了,就要索命了…”
“亮兒…月兒…爹爹不是故意的…是那富貴迷了眼…迷了心啊…”
“滾滾滾!別來找我!你們的命,我還了!用我的后半生還了!哈哈哈…”
他時而痛哭流涕,跪在石雕前磕頭懺悔,額角磕出血痕;時而暴怒如狂,將快要完成的石雕砸得粉碎;時而又如同一個迷路的孩子,蜷縮在巨石之下,瑟瑟發(fā)抖,口中反復(fù)念叨著“懸崖…好高…摔下去…碎了…”
他的瘋言瘋語,偶爾被上山砍柴的樵夫或采藥的藥農(nóng)聽去,只言片語拼湊起來,結(jié)合前些時日莊府傳出的風言風語,一個“弒子瘋石匠”的恐怖傳說,便在青州地界悄然流傳開來。人們說,那瘋石匠被枉死兒女的冤魂纏身,永世不得解脫,他雕刻的石像都不能點睛,一點睛,石像就會活過來向他索命。樵夫藥農(nóng)們遠遠聽到鑿石聲,便繞道而行,生怕撞見那人不人鬼不鬼的瘋癲身影,沾染上不祥。
與魏征在深山中的悲慘境遇截然相反,桃花村內(nèi),卻是另一番寧靜光景。
婉寧帶著魏亮和魏月,徹底離開了那個充滿痛苦回憶的小鎮(zhèn),回到了桃花村祖屋隱居。經(jīng)歷了那般大劫,婉寧變得更加沉靜堅韌,她將所有的愛與精力都傾注在兩個孩子身上。魏亮和魏月雖然受了驚嚇,但終究是孩童心性,在母親無微不至的呵護和桃花村安寧祥和的環(huán)境滋養(yǎng)下,那段恐怖的記憶漸漸被封存,臉上重新煥發(fā)出屬于孩子的純真笑容。
婉寧從未在孩子們面前詆毀過他們的父親,只說他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。但她并未隱瞞真相,待孩子們稍大懂事,她便以一種平和而悲傷的語氣,將那段往事,包括狐仙爺爺?shù)纳嵘硐嗑?,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們。她希望孩子們懂得感恩,懂得善惡,更懂得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生命。
魏亮自幼耳濡目染,對石雕有著天生的親近感。他繼承了外祖父劉太公和父親魏征的血脈與天賦,卻比他們更多了一份沉靜與仁厚。婉寧將劉太公留下的那些殘破古籍和他畢生研究“點睛”之術(shù)的心得,都傳給了魏亮。魏亮學習刻苦,悟性極高,他雕刻作品,不追求奇巧華麗,更重神韻內(nèi)斂,尤其在那“點睛”之術(shù)上,隱隱有超越前輩之勢。他心中常懷對狐仙爺爺?shù)母屑?,雕刻得最多的,便是各種姿態(tài)的狐貍,每一尊都靈氣十足。
魏月則更像母親婉寧,性情溫婉,不喜金石之堅,反倒對女紅針織頗有興趣,繡出的花鳥魚蟲活靈活現(xiàn)。她長大后,嫁給了鄰村一個忠厚老實的年輕農(nóng)夫,夫妻和睦,男耕女織,生活雖平淡,卻平安喜樂,不久便生下一個大胖小子,婉寧抱著外孫,臉上露出了多年未見的、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欣慰笑容。
一家人的生活,如同被狂風暴雨摧折后又頑強生長起來的樹木,雖然帶著傷痕,卻更加堅韌地向著陽光伸展,在寧靜的桃花村里,扎根,繁茂,開啟了新的輪回。偶爾,魏亮在月光下?lián)崦约旱窨痰氖?,會想起那個傳說中瘋癲的父親,心中沒有恨,只有一聲淡淡的、復(fù)雜的嘆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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