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業(yè)十四年的江都行宮,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繁華氣象,如同一艘擱淺在歷史河岸的華麗破船,彌漫著末路的奢靡與絕望。隋煬帝楊廣,這位曾經(jīng)意氣風(fēng)發(fā)、志吞天下的帝王,如今已兩鬢斑白,眼神渾濁,終日沉浸在酒色之中,試圖麻痹自己,逃避那從四面八方傳來的、帝國分崩離析的噩耗。
中原已失,洛陽被圍,長安易主,太原李淵公然稱帝……他曾經(jīng)引以為傲的大隋江山,在他無度的揮霍和暴政下,已然土崩瓦解。他身邊可信的臣子越來越少,侍衛(wèi)的眼中也充滿了異樣的光芒。他知道,自己已是眾叛親離,窮途末路。
行將就木的王朝,進(jìn)行著最后的、瘋狂而頹靡的狂歡。
這一日,煬帝下令,準(zhǔn)備再次巡幸江都更南的丹陽宮,仿佛想借此逃離那越來越近的死亡陰影。然而,這一次,陳氏以“病體沉疴,不堪舟車勞頓”為由,堅決拒絕隨行。
煬帝駕臨她暫居的江都宮苑,看著榻上面色確實蒼白、眼神卻異常平靜的陳氏,沉默了許久。殿內(nèi)熏香濃郁,卻掩不住那股陳腐的、屬于末日的氣息。
“愛妃……真的不隨朕同行?”煬帝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疲憊,他看著她,這個他糾纏了二十三年,用盡手段強(qiáng)留在身邊,卻似乎從未真正得到過的女人。
陳氏微微欠身,語氣疏離而淡漠:“臣妾病體孱弱,恐成陛下拖累。且臣妾……生于北方,長于北方,實難適應(yīng)江南濕熱氣候。懇請陛下恩準(zhǔn),允臣妾……留在江都,或返回長安?!彼缫淹ㄟ^秘密渠道,與長安方面(此時李淵已控制長安)取得了聯(lián)系,為自己安排了退路。
煬帝走到窗邊,望著窗外蕭瑟的庭院,良久,忽然問了一個盤旋在他心頭二十多年的問題,聲音低沉,帶著一種近乎回光返照般的清醒:
“陳氏,這些年來……你可曾對朕,有過哪怕一絲一毫的真心?”
殿內(nèi)瞬間陷入了死寂。侍立的宮人皆屏息垂首,不敢發(fā)出絲毫聲響。青蓮緊張地看著陳氏,手心滿是冷汗。
陳氏緩緩抬起眼,看向那個背影已顯佝僂的帝王。二十三年的恩怨情仇,如同走馬燈般在眼前閃過——御花園初遇的驚懼,椒房殿內(nèi)的威脅,弒父篡位后的強(qiáng)占,蓬萊閣中的屈辱,以及她暗中編織的、一步步將他推向深淵的復(fù)仇之網(wǎng)……
真心?這二字從他那沾滿她親人鮮血、踐踏她畢生尊嚴(yán)的口中問出,是何等的諷刺與可笑。
她唇邊泛起一絲極淡、極冷的弧度,如同冰雪之上反射的月光,美麗,卻毫無溫度。她輕聲開口,聲音清晰而平靜,如同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(guān)的事實:
“陛下,有些問題,不如永遠(yuǎn)不要知道答案?!?/p>
煬帝的背影猛地一僵。他沒有回頭,只是肩膀微微聳動,發(fā)出了一陣蒼涼而空洞的大笑,笑聲在空曠的殿宇中回蕩,充滿了無盡的悲涼、自嘲與……最終的釋然?
“好!好一個‘不如永遠(yuǎn)不要知道答案’!”他止住笑聲,轉(zhuǎn)過身,目光復(fù)雜地看了陳氏最后一眼,那眼神中,竟似有了一絲了悟,“那你就留在這里吧!留在江都,或者回長安……看看朕的江山,究竟會不會亡!”
說完,他不再有絲毫留戀,拂袖轉(zhuǎn)身,龍袍在空氣中劃出決絕的弧度,大步離去。這是他留給陳氏的,最后一個背影。
不久,煬帝起駕南巡丹陽。然而,他的生命,已走到了盡頭。
大業(yè)十四年三月,江都兵變爆發(fā)。早已對煬帝徹底失望的禁軍將領(lǐng)宇文化及、宇文智及等人,煽動驍果軍,發(fā)動叛亂。叛軍攻入行宮,將煬帝從藏匿的閣樓中拖出。
面對昔日臣子的刀鋒,楊廣曾問:“朕何罪至此?”
叛軍回答:“陛下棄宗廟,巡游不息,外勤征討,內(nèi)極奢淫,使丁壯盡于矢刃,女弱填于溝壑,四民喪業(yè),盜賊蜂起;專任佞諛,飾非拒諫;何謂無罪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