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風帶著濃郁的水汽與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,吹拂過云端。下方長江依舊奔騰不息,仿佛剛才那場吞噬了九船生靈的驚天變故,不過是它漫長歲月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漣漪。唯有江面上零星漂浮的破碎船板和華美衣物,還在無聲地訴說著片刻前的慘烈。
關帝爺凌空而立,丈六金身在逐漸散去的烏云縫隙中透下的陽光映照下,熠熠生輝,卻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與沉重。他那雙曾傲視千軍萬馬、睥睨天下的丹鳳眼,此刻一瞬不瞬,緊緊盯著手中那本看似尋常的生死簿。他的手指,甚至因用力而微微泛白。方才揮袖間翻江倒海、決定數百人生死的神威猶在,但一種更深沉、更復雜的情感,正在他心頭醞釀。
包閻君站在不遠處,面色凝重如水,他身后跟隨的崔判官等,更是大氣不敢出,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本薄薄的冊子上。整個空間,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凝固,只有江水奔流的轟鳴,作為這極致寂靜的背景音。
關帝爺深吸了一口氣,這口氣息,仿佛抽走了周遭所有的靈動。他不再猶豫,以一種近乎莊重的姿態(tài),緩緩地,掀開了生死簿的封面。
簿冊無頁,或者說,其上的“內容”并非固定文字,而是隨查探者的心意與所涉及的天機因果而流動顯現。關帝爺神念集中,心之所向,正是方才那場沉船事故,是那九艘船上所有人的命運判定!
玄光流轉,簿冊之上,原本朦朧模糊的氣息開始凝聚,化作清晰無比的字跡,一行行,一列列,映入關帝爺的眼簾,也同時被他以神通顯化,讓一旁的包閻君等得以看見。
沒有想象中的冗長名單,沒有繁瑣的籍貫生辰,更沒有關于每個人具體死因的細致描述。
只有四行字,如同四句偈語,又像是一首早已寫就的判詞,帶著一種冰冷而絕對的、洞徹了過去未來的意味,赫然呈現在那里:
“關帝圣君向西游,
袍袖一彈翻九舟。
舟上各個都該死,
該死一個也不留!”
“……”
關帝爺那偉岸的身軀,在看到這四行字的瞬間,猛地一震!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!他臉上的血色,仿佛在剎那間褪去,雖仍是赤金法相,卻透出一股難以置信的蒼白。那雙銳利無匹的丹鳳眼,瞳孔驟然收縮,死死地盯著那簿冊上的字句,仿佛要將它們刻進自己的神魂深處!
向西游!正是他離開地府,來到這相對幽冥處于西方的長江!
袍袖一彈翻九舟!正是他方才含怒驗證,拂袖間制造的沉船慘??!
舟上各個都該死!該死一個也不留!直接宣判了船上所有遇難者的命運,無一錯漏,無一冤屈!
這……這怎么可能?!
生死簿,并非僅僅是被動記錄生靈命數的檔案!它竟然……竟然早已預知了他關圣帝君會來!預知了他會因質疑而采取行動!預知了他會在此地,以此種方式,翻沉這九艘舟船!甚至連他驗證天意本身這看似“逆天”的行為,都早已被囊括在了“天意”的劇本之中,成為了因果鏈條上必然的一環(huán)!
他以為自己是在挑戰(zhàn)命運,是在驗證規(guī)則的漏洞,卻不料,自己從頭到尾,都只是在這宏大、精密、冷酷到令人絕望的天道法則之內,按照早已寫定的劇本,扮演了一個“執(zhí)行者”的角色!
一種前所未有的冰涼感,順著關帝爺的脊梁骨,悄然爬升,瞬間彌漫四肢百骸。他征戰(zhàn)一生,斬將搴旗,歷經無數生死考驗,成神后更是伏魔衛(wèi)道,見識過三界種種神奇詭譎之事,卻從未有一刻,像現在這般,感受到一種名為“天命難違”的、沉甸甸的、無可抗拒的力量!
這力量,無關乎神通大小,無關乎地位高低,它是一種構成宇宙根基的、森嚴無縫的法則!個體在其面前,無論是凡人還是神明,其掙扎、其質疑、其憤怒、其自以為是的“驗證”,都顯得如此渺小,如此……可笑?
關帝爺怔怔地站在那里,手持生死簿,許久未曾動彈。江風吹動他頜下的長髯,也吹不散他臉上那濃得化不開的震驚與茫然。他之前所有的怒火,所有的質疑,所有基于“公正”與“仁恕”的慷慨陳詞,在這四句鐵一般的判詞面前,仿佛都失去了立足的根基。
包閻君在一旁,將關帝爺的反應盡收眼底。他心中暗暗嘆息,卻也有一種“果然如此”的釋然。他上前一步,聲音放緩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,輕聲道:“帝君……現在,您可明白了?天道幽遠,因果莫測。并非本王推諉,實是這輪回之事,其復雜與精密,遠超你我個體情感的揣度。生死簿所載,即是天意體現,乃是其自身業(yè)力匯聚之必然,非外力可強改,亦非……意氣可爭啊。”
關帝爺沒有回答。他甚至沒有看包閻君一眼。他的全部心神,依舊沉浸在那四行字帶來的巨大沖擊之中。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,神明,或許能夠洞察部分因果,能夠行使莫大神通,但在那橫貫三世、籠罩眾生的宏大天道面前,依然存在著認知的邊界,力量的極限。
天意如鐵,法則如爐。眾生皆在其中,被自身的業(yè)力鍛造,無人可以真正超脫其外。
他緩緩地,極其緩慢地,合上了手中的生死簿。那動作,不再是之前的決絕與有力,而是帶著一種沉重的、仿佛耗盡了所有心力的疲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