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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第6章 金榜逢生,陌路驚鴻(第1頁)

            時光如白駒過隙,轉眼便是次年春闈。衛(wèi)修遠帶著滿腹經(jīng)綸與一腔難以言說的悔恨,踏入了汴京的考場。貢院森嚴,燭影搖紅,他伏案疾書,筆走龍蛇間,既有治國平天下的抱負,亦摻雜了這半年來對世事人情的深刻體悟,尤其是對“信任”二字的血淚認知。文章寫得格外沉郁頓挫,情理交融。

            放榜那日,天朗氣清,汴京御街人聲鼎沸。當衛(wèi)修遠在皇榜甲科第三名的位置上看到“青州衛(wèi)修遠”五個大字時,周遭的喧鬧恭賀聲仿佛瞬間遠去。高中進士,魚躍龍門,這是多少寒窗學子夢寐以求的時刻,可他心中卻并無多少狂喜,反而涌起一股難以名狀的酸楚與空虛。金榜題名,若無人與共,這榮耀也似蒙上了一層灰塵。

            隨后而來的瓊林賜宴,設在皇家苑囿之中。新科進士們身著嶄新的青色官袍,意氣風發(fā),穿梭于觥籌交錯之間。御酒甘醇,珍饈滿案,絲竹管弦之聲不絕于耳。當司儀官高聲唱喏,衛(wèi)修遠上前,恭敬地從禮部官員手中接過那卷象征無上榮光的進士文書時,指尖傳來的細膩觸感,卻讓他一陣恍惚。

            杏花如雪,紛揚飄落,在一片灼灼其華的花影深處,他似乎看見了柳玉茹。她穿著過門那日的桃紅嫁衣,又或是后來常穿的素雅衣裙,站在爛漫的杏花叢中,正對著他淺淺地笑著,那笑容溫柔而包容,一如她曾在衛(wèi)家廚房,回頭對他說“夫君早,姐姐的藥快好了”時的模樣。這幻影如此真切,讓他幾乎要脫口喚出她的名字。

            “衛(wèi)兄?衛(wèi)兄?”身旁同年的呼喚將他拉回現(xiàn)實,“方才叫你幾聲都未應,可是被這瓊林盛景迷了眼?還是…思念家中嬌妻了?”那同年擠眉弄眼,帶著善意的揶揄調(diào)侃道。他們只知衛(wèi)修遠家中有一位原配夫人蘇氏,卻不知那段被塵封的往事。

            衛(wèi)修遠勉強笑了笑,并未解釋,只是下意識地抬手,輕輕摩挲著袖中一個冰涼堅硬的物事。那是一個小巧的紫檀木盒,里面裝著的,并非什么值錢的寶貝,而是他這半年來,費盡心力搜尋到的、足以證明他當年愚蠢與柳玉茹清白的“罪證”——一張張泛黃的當票存根,上面清晰地記錄著柳玉茹當年當?shù)羰罪椀拿骷毰c金額;還有那封被蘇婉血跡暈染的殘箋,以及…蘇婉后來默默交還給他、他當年親手所寫的那紙休書。他將休書撕得粉碎,卻又一片片拾起,珍藏于此,如同珍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疤,時刻警醒自己。

            盛宴終散,新科進士們各自有了任命。衛(wèi)修遠因文章見識俱佳,被授為汴京府推官,掌刑獄訟案。他并未急于赴任,而是動用一切關系,更加執(zhí)著地在汴京這座百萬人口的巨城中,尋覓那個讓他魂牽夢縈又愧疚難當?shù)纳碛啊?/p>

            皇天不負有心人。一個月后,通過一位曾受惠于柳家藥鋪的老籍吏指引,他在汴京西城一條并不算繁華的巷弄里,找到了一塊嶄新的匾額——“柳氏醫(yī)女堂”。

            那是一個陽光和煦的午后,醫(yī)女堂前的石階被打掃得干干凈凈。隔著一段距離,衛(wèi)修遠便望見了那個刻入他骨血的身影。柳玉茹穿著一身素凈的棉布衣裙,未施粉黛,發(fā)髻簡單挽起,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,身邊圍著幾個年紀不一、衣著樸素卻整潔的女童。她手中拿著一株藥材,聲音溫和而清晰,正在耐心教導:“…你們看,這便是當歸。性溫,味甘辛,最是補血活血之良藥,尤其對女子月事不調(diào)、血虛體弱有奇效…”

            陽光灑在她略顯清瘦的側臉上,勾勒出沉靜的輪廓。此時的她,褪去了在衛(wèi)家時的幾分小心翼翼,眉宇間多了幾分歷經(jīng)風雨后的從容與堅定,周身散發(fā)著一種柔和而溫暖的光暈。這一刻,她不再是那個需要看他臉色、小心翼翼討好眾人的繼室,而是一個能夠自立于世、傳授學識、庇護孤弱的醫(yī)者與師長。

            衛(wèi)修遠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,酸澀、喜悅、愧疚、愛憐…種種情緒交織翻涌,讓他喉頭哽咽,腳步如同灌了鉛,竟一時不敢上前,生怕驚擾了這寧靜美好的畫面。

            然而,仿佛是心有靈犀,正在講解的柳玉茹似有所感,抬起頭,目光不經(jīng)意地掃向門外。當她的視線與那雙日夜折磨著她的、充滿復雜情緒的黑眸撞個正著時,臉上的淺笑瞬間僵住,手中的銅制藥杵“哐當”一聲,掉落在石桌上,發(fā)出刺耳的聲響,藥材粉末濺開,沾染了她的衣襟。

           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。隔著小小的院落,隔著五六年的光陰,隔著無盡的誤會與傷害,兩人四目相對,千言萬語都堵在胸口,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
            周圍的孩童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嚇了一跳,好奇地看著突然出現(xiàn)的陌生官爺,又看看神色大變的柳先生。

            衛(wèi)修遠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,半晌,才從干澀的喉嚨里,擠出三個顫抖而沙啞的字:“你…瘦了…”

            這句話,無關痛癢,甚至有些不合時宜,卻飽含了他這半年多來無盡的牽掛與悔恨。他多想沖過去,將她緊緊擁入懷中,訴說他的思念與歉意。

            然而,就在他抬步欲前的瞬間,醫(yī)女堂內(nèi)匆匆跑出幾個前來求診的百姓,焦急地圍向柳玉茹:“柳先生!柳先生!我家孩兒發(fā)熱驚厥,您快給看看吧!”“柳先生,我娘親心口疼的老毛病又犯了…”

            人群瞬間隔開了他們。柳玉茹猛地回過神,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那眼神復雜難辨,有震驚,有痛楚,有一絲慌亂,最終卻歸于一種近乎淡漠的疏離。她迅速低下頭,不再看他,轉而對著焦急的病患家屬,恢復了那溫和而專業(yè)的語氣:“莫急,慢慢說,孩子在何處?帶我過去看看?!?/p>

            她被眾人簇擁著,轉身向室內(nèi)走去。在轉身的剎那,衛(wèi)修遠清晰地看到,在她簡約的發(fā)髻間,簪著一支素雅的白玉簪。那玉簪的樣式,他再熟悉不過——那是蘇婉舊日的心愛之物!他曾見蘇婉簪過多次!為何…為何會到了玉茹的頭上?是婉兒給的?還是…她以此在提醒自己什么?那抹溫潤的白色,在此刻的衛(wèi)修遠眼中,卻變得無比刺目,晃得他眼睛生疼,心口也像是被那玉簪狠狠扎了一下,銳痛難當。

            他站在原地,望著她消失在門內(nèi)的背影,仿佛與他們之間,隔著的不是這區(qū)區(qū)幾步路,而是萬丈深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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