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婆婆那帶著淚痕的敘述,如同一幅沉重的畫卷,在陳阿福面前緩緩展開,將二十年前的忠烈與悲愴,與昨夜自身的驚險與幸運,緊密地聯(lián)系在了一起。他不再僅僅是一個被救者,更仿佛成為了那段未被塵封往事的一個見證,一種延續(xù)。
陽光透過祠堂破敗的屋頂,投下幾道明亮的光柱,光柱中塵埃浮動,仿佛是無數(shù)的魂靈在無聲地舞蹈。阿福站起身,目光再次投向那尊半邊坍塌、卻在此刻顯得無比莊嚴神圣的土地公泥塑——不,那不僅僅是土地公,那是張勇老捕頭英魂的寄托,是他不屈意志的象征。
他整理了一下因昨夜搏斗而顯得有些凌亂的粗布衣衫,又將肩上挑擔時沾染的塵土輕輕拍去。然后,他拿起方才在縣城購買的上好香燭,走到泥塑面前。他的動作緩慢而鄭重,每一個細節(jié)都透露出內(nèi)心的虔誠。
他先用火折子,小心翼翼地將那對粗大的紅燭點燃。燭火跳躍著,驅散了祠堂一角固有的陰冷與昏暗,帶來了一片溫暖而光明區(qū)域。然后,他取出三炷線香,在燭火上引燃,看著香頭冒出縷縷青煙,散發(fā)出淡淡的檀香氣味,與祠堂內(nèi)原本的霉味混合在一起,形成一種奇特而肅穆的氛圍。
他雙手持香,高舉過頭頂,對著那尊殘破的泥塑,如同面對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輩,深深地鞠了三個躬。每一下彎腰,都充滿了感激與敬意。
隨后,他雙膝一彎,竟直接跪倒在那冰冷、布滿灰塵的地面上!他沒有絲毫猶豫,俯下身,結結實實地、用額頭觸碰地面,磕了三個響頭。那“咚、咚、咚”的聲音,在寂靜的祠堂內(nèi)回蕩,顯得格外清晰而沉重,仿佛敲擊在人的心坎上。
磕完頭,他并未立刻起身,而是依舊跪在那里,抬起頭,目光堅定地、灼灼地凝視著泥塑那只完好的眼睛。他的胸膛起伏著,深吸一口氣,然后用一種清晰而堅定、發(fā)自肺腑、仿佛立誓般的聲音,一字一句地說道:
“張老捕頭!您在天的英靈,請您聽真!昨夜暴雨荒祠,若非您老人家顯靈警示,小子陳阿福,此刻早已是那伙歹徒刀下的冤魂,泉下的新鬼!此恩此德,重于泰山,如同再造!小子無以為報,在此,對天立誓!”
他的聲音不大,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真誠與力量,穿透祠堂的破壁,傳入周正和王婆婆的耳中,也仿佛要上達天聽。
“從今往后,只要我陳阿福還在走這條驛道,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,但凡途經(jīng)此地,必定前來為您清掃祠院,拔除荒草,拂去塵埃!必定為您焚香點燭,供奉心意!絕不讓您這樣的英雄,埋骨荒山,被世人遺忘!絕不讓您的忠魂,在此孤獨徘徊,無人問津!”
“只要我陳阿福還能動,只要我還記得今日之事,此諾,永不敢忘!”
他的誓言,在空寂的祠堂中回蕩,余音裊裊。那不是一時沖動的戲言,而是一個質樸的年輕人,用他最真誠的心,許下的最鄭重的承諾。他要以自己的微薄之力,對抗那因惡勢力威脅而導致的遺忘,他要讓這片土地重新記住,曾經(jīng)有一位英雄,為此流盡了最后一滴血。
一旁的周正捕頭,目睹此情此景,眼中不禁流露出深深的贊許與欣慰之色。他見慣了世間冷暖,深知人心易變,但此刻在陳阿福這個年輕的腳夫身上,他看到了知恩圖報、一諾千金的珍貴品質,看到了平凡人身上閃耀的不平凡的光輝。他走上前,伸出寬厚的手掌,重重地拍了拍阿福的肩膀,沉聲道:“好!阿福兄弟,你有此心,張老捕頭在天之靈,定然欣慰!你放心,緝捕那伙黑風幫余孽,是我等份內(nèi)職責,我周正在此也向你保證,定會加緊追查,絕不容他們再繼續(xù)為禍鄉(xiāng)里!”
王婆婆早已感動得老淚縱橫。她顫巍巍地走上前,伸出枯瘦的手,緊緊握住阿福因常年挑擔而布滿老繭的手,嘴唇翕動著,哽咽得說不出話來。良久,她才用另一只手,從自己貼身的衣襟內(nèi),摸索出一個用紅布縫制、邊緣已經(jīng)有些磨損褪色、但卻保存得極其仔細的平安符。
“孩子……”王婆婆的聲音帶著淚意,卻充滿了慈祥與溫暖,“這個……這個平安符,你拿著……是當年,我家老頭子還在的時候,我特意去城隍廟,求廟里的大師開過光的……本是想保佑他出入平安,緝盜順利……可他……他到底還是沒能用上……”
她的眼淚又落了下來,滴在阿福的手背上,帶著滾燙的溫度。
“你是個好孩子……心善,重情義……你常在外奔波,走南闖北,帶著它……讓它……讓它保佑你平平安安的……”
阿福看著手中那枚小小的、帶著王婆婆體溫和淡淡皂角清香的平安符,感覺它重逾千斤。他接過的,不僅僅是一份來自長輩的祝福,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寄托,一份跨越了兩代人的、關于守護與平安的傳承。他緊緊地將平安符攥在手心,仿佛能從中汲取到無盡的力量。
“王婆婆,您放心!”阿福的聲音堅定而有力,“我一定會好好的!也會常來看您和張老捕頭!”
這一刻,一種無形的紐帶,將生者與逝者,將過去的英雄與現(xiàn)在的行人,緊密地聯(lián)系在了一起。阿福知道,他從今夜起,肩頭挑著的,不再僅僅是瓷器和貨物,更多了一份對恩情的銘記,對承諾的堅守,以及對這份浩然正氣的傳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