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唐儀鳳年間,正是海內(nèi)承平,文風鼎盛的時節(jié)。長安城內(nèi),科舉放榜的皇榜之前,人頭攢動,喧嘩之聲直沖云霄。有人雀躍歡呼,喜極而泣;有人黯然神傷,掩面長嘆。在這悲喜交織的人潮邊緣,一位青衫書生獨立良久,他面色蒼白,眼神空洞地望著榜上那密密麻麻的名字,從頭至尾,又從尾至頭,反復搜尋了數(shù)遍,終究未能找到“柳毅”二字。
柳毅,湘水之畔湘潭人民,自幼苦讀詩書,經(jīng)史子集無不熟稔,筆下文章也曾得鄉(xiāng)里名士交口稱贊。此次赴京應試,背負著家族幾代人的期望,父母更是傾盡家財,為他籌措盤纏,只盼他能金榜題名,光耀門楣。然而,科場之上,風云變幻,或許是因為臨場緊張,或許是文章不合主考口味,又或許是命運弄人,他終究是落榜了。
那“名落孫山”四字,如同千斤重錘,狠狠砸在他的心頭。數(shù)月來的期盼,寒窗十載的苦功,似乎都在這一刻化為泡影。他只覺得渾身冰冷,周遭的喧鬧仿佛隔了一層厚厚的紗,變得模糊而遙遠。也不知在榜前站了多久,直到夕陽西斜,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,他才猛地回過神來,深深地吸了一口帶著長安塵囂的空氣,轉(zhuǎn)身擠出了人群。
回到寄居的簡陋客棧,柳毅默然無語地開始收拾行囊。筆墨紙硯,幾卷心愛的書籍,還有母親臨行前密密縫制的幾件衣衫,便是他全部的家當。他沒有與任何同科學子道別,那份失意與羞愧,讓他只想盡快離開這座承載了他夢想與失意的繁華帝都。
翌日清晨,天色微熹,柳毅便結(jié)算了房錢,在車馬行雇了一頭看起來溫順但略顯瘦弱的毛驢,踏上了歸鄉(xiāng)的漫漫長路。歸途與來時的心境已是天壤之別。來時的他,意氣風發(fā),只覺得前程似錦,沿途山水皆如畫境;歸時的他,心灰意冷,只覺得山阻水長,滿目風光都蒙上了一層灰暗的色彩。
毛驢嘚嘚的蹄聲,敲打在黃土官道上,單調(diào)而沉悶。柳毅坐在驢背上,任由其信步由韁,思緒早已飄回遙遠的湘水之濱。他仿佛看到了父母那殷切而又即將失望的眼神,聽到了鄉(xiāng)鄰們或許會有的竊竊私語?!肮钾摿耍脊钾摿恕彼闹蟹磸途捉乐@份苦澀,只覺得胸口堵得發(fā)慌。
他無心觀賞路旁的景致。那依依的楊柳,在他看來是離愁別緒;那潺潺的溪流,在他聽來是嗚咽哀泣。偶有同路的商旅或行人,見他神色郁郁,也多半不會前來打擾。他就這樣晝行夜宿,風餐露飲,一路向南,心情如同這漸涼的秋意,蕭索而寂寥。
這一日,行至涇陽地界。此處已遠離京畿要道,人煙漸漸稀少。放眼望去,但見遠山蒼茫,近處荒草萋萋,一條渾濁的涇水在遠處蜿蜒流淌,更添了幾分野曠天低的蒼涼。時近晌午,天色卻有些陰沉,秋風卷著枯黃的草葉打著旋兒,帶來陣陣寒意。
柳毅拍了拍胯下的毛驢,正準備尋個地方歇歇腳,吃點干糧,忽然,一陣若有若無的哭聲,順著風飄進了他的耳中。那哭聲起初極其細微,斷斷續(xù)續(xù),但凝神細聽,便能分辨出其中蘊含的無盡委屈與痛苦,聲聲泣血,肝腸寸斷。
柳毅不由得勒住了毛驢,側(cè)耳傾聽。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郊野地,怎會有如此悲切的哭聲?是迷路的婦人?還是受了欺辱的村姑?他本就是個心腸柔軟之人,此刻雖自身失意,但聞此悲聲,惻隱之心頓起。
他循著哭聲傳來的方向,催動毛驢,小心翼翼地穿過一片及膝的荒草。走了約莫一箭之地,眼前景象豁然開朗,是一小片臨水的草地。而就在那草地中央,一個孤獨的身影映入他的眼簾。
那是一位女子,身穿一件洗得發(fā)白、打了好幾個補丁的粗布衣裙,蜷縮著坐在草地上,肩頭因為抽泣而劇烈地聳動著。她的頭發(fā)有些散亂,用一根簡單的木釵挽著,幾縷青絲垂落在蒼白的臉頰邊。在她身旁,散放著幾只瘦骨嶙峋的羊,正低頭有氣無力地啃食著草根。
女子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之中,并未察覺柳毅的靠近。柳毅輕輕下了毛驢,將韁繩拴在一旁的小樹上,整理了一下衣冠,這才緩步上前,在離女子數(shù)步遠的地方停下,拱手作了一個揖,聲音溫和地問道:“姑娘,冒昧打擾了。小生途經(jīng)此地,聽聞哭聲,心中不忍。看你哭得這般傷心,可是遇到了什么難處?若是信得過小生,不妨直言,或許……或許小生能略盡綿薄之力。”
他的聲音驚動了悲傷中的女子。她猛地抬起頭來,露出一張梨花帶雨、淚痕斑斑的臉。雖然衣衫襤褸,面容憔悴,但那雙含淚的眸子卻如秋水般明澈,眉眼之間更是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清靈之氣,絕非尋常鄉(xiāng)野村姑所能擁有。她看到柳毅一身書生打扮,眉目清朗,氣質(zhì)儒雅,不似歹人,眼中的驚懼稍稍褪去,但悲傷之色更濃,淚水涌得更急了。
她張了張嘴,似乎想說什么,卻哽咽難言,最終只是用袖子用力地擦拭著眼淚,那副強忍悲痛的模樣,越發(fā)顯得楚楚可憐。秋風掠過草地,吹動她單薄的衣衫和散亂的發(fā)絲,天地間仿佛只剩下她無助的哭聲和那幾只沉默的瘦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