捉妖失敗的第二天,本覺寺的氣氛凝重得像要滴出水來。
晨課時,住持覺遠大師罕見地親自主持。老住持沒提昨夜的事,只領(lǐng)著眾僧誦《金剛經(jīng)》,誦到“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”時,聲音格外沉重。堂下僧眾個個垂首斂目,可眼角的余光,總?cè)滩蛔⊥詈笈蓬?/p>
湛然跪在最后,孤零零一個人。
他臉色比昨日更差,青白中透著灰敗,跪都跪不穩(wěn),身子搖搖晃晃,要靠雙手撐地才不至于倒下。慧明法師幾次看他,嘴唇動了動,最終卻只是嘆了口氣,轉(zhuǎn)回頭去。
早課結(jié)束,義凈法師在戒律院外攔住了湛然。
“隨我來?!崩戏◣熤徽f了一句,便轉(zhuǎn)身朝醫(yī)寮走去。
湛然默默跟上。一路上遇見幾個師兄師弟,見他來了,都像避瘟神似的遠遠躲開,眼神里滿是恐懼、鄙夷,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……憐憫。
醫(yī)寮里已經(jīng)備好了藥浴。
一個大木桶,里頭是深褐色的藥湯,熱氣蒸騰,散發(fā)著濃烈的草藥味——艾草、雄黃、菖蒲、朱砂,都是驅(qū)邪辟穢之物。義凈指著木桶:“脫衣,進去,泡足一個時辰?!?/p>
湛然遲疑了一下,還是照做了。
僧衣褪下,露出瘦骨嶙峋的身體。肋骨根根凸出,胸口那片青色斑紋又擴大了些,最長的“根系”已經(jīng)蔓延到小腹。皮膚蒼白中泛著青,像蒙了一層灰。
他跨進木桶,藥湯滾燙,激得他渾身一顫。可奇怪的是,燙過之后,竟生出一種奇異的舒適感——那股一直縈繞在骨髓里的陰冷,似乎被熱氣逼退了些。
義凈站在桶邊,手里捏著一把艾草,不時撒進桶里。艾草遇熱水,散發(fā)出辛辣的氣味,熏得湛然眼淚直流。
“師伯,”他啞著嗓子問,“昨夜……她會不會再來?”
“會。”義凈答得干脆,“她本體未損,只是受了傷。待傷愈,必定再來尋你——要么報仇,要么……徹底將你變成她的傀儡。”
湛然打了個寒顫:“那……那怎么辦?”
“找到她的本體,焚之。”義凈放下艾草,從藥柜里取出一包朱砂,慢慢撒入桶中,“這是唯一的辦法。”
藥湯漸漸變成暗紅色。湛然泡在其中,只覺得渾身毛孔都被熱氣沖開,有什么東西正順著毛孔往外滲。低頭看去,藥湯表面浮起一層細密的、青黑色的油珠,腥臭撲鼻。
泡到半個時辰時,他忽然一陣反胃,扒著桶沿劇烈嘔吐起來。
吐出來的不是食物,而是一灘青黑色的黏液。黏液粘稠得像漿糊,落地后竟不散開,反而緩緩蠕動,像有生命般。更可怕的是,黏液表面,漸漸冒出細小的、竹筍般的尖芽,一寸,兩寸,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。
義凈臉色一變,抄起桃木劍,劍尖蘸了朱砂,凌空畫符。符成,金光一閃,射向那灘黏液。
嗤——
青煙冒起,黏液劇烈扭動,發(fā)出吱吱的怪響,像老鼠慘叫。那些竹筍尖芽迅速枯萎、變黑,最后化作飛灰??傻厣希瑓s留下了幾個小小的、竹節(jié)狀的焦痕。
“看見了嗎?”義凈收劍,神色凝重,“竹種已在你體內(nèi)生根發(fā)芽。尋常藥浴只能逼出表層穢物,治標(biāo)不治本。若不能找到本體斬草除根,不出十日,你胸腔里……真會長出竹筍來。”
湛然面如死灰。
泡足一個時辰,他從木桶里爬出來,渾身虛脫,幾乎站不穩(wěn)。義凈遞給他一套干凈的僧衣,又端來一碗湯藥:“喝了,固本培元?!?/p>
藥很苦,湛然卻一口飲盡??辔对谏嗉饣_,反倒讓他清醒了些。
“師伯,”他放下藥碗,忽然問,“昨夜……她最后看我的眼神,您看見了嗎?”
義凈正在收拾藥具的手頓了頓。
“那眼神……不像恨,倒像……”湛然猶豫著,“倒像很傷心?!?/p>
老法師沉默良久,才緩緩道:“妖物最擅迷惑人心。她越是裝得可憐,你越要警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