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秋夜,月如玉盤,清輝灑滿張家新落成的庭院。宴席設在桂花樹下,蕙娘邀了鋪子里幾位老掌柜、陳福等得力仆人,以及王木匠——他以“手藝師傅”的身份被特意安排在主桌下首。這是自白龍?zhí)妒录?,他第一次正式與蕙娘同席。
席間,眾人把酒賞月,說些吉祥話。王木匠話不多,只默默喝酒。他腕上的靛藍布條已解去——那紅毛不知何時自行脫落了,只在皮膚上留下極淡的一圈紅痕,像道封印,也像枚印記。他身體大好,今夜甚至飲了三杯桂花酒,臉頰微紅,眼里有了久違的光彩。
蕙娘坐在主位,穿著新裁的秋香色褙子,發(fā)髻簪著那支修復的玳瑁簪——是王木匠今日一早托翠兒送來的,只說“物歸原主”。她偶爾抬眼,與王木匠目光相觸,兩人都迅速避開,耳根卻都悄悄紅了。
老掌柜們都是人精,瞧出些端倪,彼此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,卻無人說破。只陳福笑得見牙不見眼,張羅著給大家添酒布菜。
宴罷,眾人散去。蕙娘多飲了幾杯,有些微醺,獨自沿著抄手游廊慢慢走。夜風帶著桂花的甜香和初秋的涼意,吹在臉上很舒服。她走到西廂房那面白墻前——墻前的木骨框架已搭好,王木匠前日來量過尺寸,說黃楊木料已備妥,明日便可開工雕刻“百草朝露”的第一塊面板。
她伸手撫過光滑的木骨,想象著上面將雕滿生機盎然的草藥,嘴角不自覺揚起笑意。
“討債的來了?!?/p>
一個女子的聲音忽然在身后響起,清泠泠的,像玉珠落盤。
蕙娘渾身一僵,緩緩轉身。廊下燈籠的光暈里,站著一個紅衣女子??疵婷布s雙十年華,眉目妖冶,鬢邊簪著一朵新鮮的曼陀羅花,白得刺眼。她笑時,唇角尖尖的犬齒若隱若現(xiàn),一雙碧綠的眼睛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蕙娘。
是它。七尾狐貍。
蕙娘瞬間酒醒了大半,后背滲出冷汗,卻強作鎮(zhèn)定:“狐仙娘娘?!?/p>
紅衣女子挑眉:“你倒聰明,知道是我?!彼獠阶呓?,衣裙拂過青磚,竟無聲無息,“那株風波草,我守了六十年。你倒好,說采就采了。”
“救人一命,迫不得已?!鞭ツ锓€(wěn)住聲音,“娘娘若要討還,我愿以等價金銀,或家中其他珍稀藥材補償?!?/p>
“金銀?藥材?”狐仙嗤笑,“凡俗之物,于我何用?”她忽然湊近,鼻尖幾乎貼上蕙娘的臉,深深吸了口氣,“嗯……你身上有愿力的味道。你為那木匠減壽祝禱,是真心?”
蕙娘不退不讓:“是。”
狐仙退開兩步,碧眸中閃過復雜神色。她忽然從袖中抖落兩樣東西——是兩枚羊脂白玉牌,巴掌大小,用紅繩系著。玉牌正面,一枚刻著風波草與犀角簪交纏的圖案,另一枚刻著只慵懶蜷縮的七尾狐;背面則相同,都是纏繞的連理枝,枝頭結著并蒂花果。
“這樁官司,總得了結?!焙蓪⒂衽七f到蕙娘面前,“風波草你既用了,便用別的東西換。我看你們二人有情有義,倒也有趣。這樣吧——拿你們十年陽壽,換我成全這樁姻緣,如何?”
蕙娘怔?。骸笆辍枆??”
“你本有七十二年壽數,分他六年;他先天命格殘缺,需借你三年福澤填補?!焙芍讣馓摽談澾^蕙娘掌紋,一道淡金色的光痕一閃而逝,“如此,他病根可除,你二人亦可白頭偕老。很公平,不是么?”
蕙娘看著那兩枚玉牌。月光下,白玉溫潤,雕刻的圖案栩栩如生,仿佛下一秒那草葉就會搖曳,狐貍就會睜開眼。十年陽壽……換王木匠痊愈,換一個相守的可能。
“我愿……”她剛要開口。
“我不愿!”
一聲低吼從廊柱后傳來。王木匠大步走出,他將才不放心蕙娘獨行,折返回來,恰好聽見了后半段對話。他沖到蕙娘身前,將她護在身后,雙目赤紅瞪著狐仙:“要減壽,減我的!莫動夫人!”
狐仙歪頭看他,笑了:“你的命本就不長,再減,立時便死。她的壽數綿長,分你幾年,無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