船只穩(wěn)穩(wěn)停靠在杭州拱宸橋附近的碼頭。腳夫們吆喝著上前攬活,陳文吩咐老仆陳??春眯欣?,雇了兩位老實(shí)可靠的腳夫,將箱籠搬上一輛早已雇好的騾車。
“相公,我們往何處下榻?”張氏輕聲問道,初次來到如此繁華喧鬧的省城,她不免有些拘謹(jǐn),下意識地向丈夫靠近了些。
“娘子放心,”陳文溫言道,“我已托早到幾日的一位同窗好友,在青云街的清泰客棧訂好了兩間上房。那處離貢院不遠(yuǎn),且較為清靜,適合備考?!?/p>
一行人乘車穿行于杭城街道。但見商鋪林立,酒旗招展,賣菱角的、賣扇子的、賣絲線的,吆喝聲不絕于耳。更引人注目的是,街上隨處可見頭戴方巾、身著青衿的讀書人,或踽踽獨(dú)行,或三五成群,高談闊論,皆是此番前來應(yīng)考的各地生員。整個杭州城,仿佛都沉浸在一片文墨氣息之中。
清泰客棧果然如陳文所言,地處鬧中取靜之處,是一座二層樓閣,白墻黛瓦,看起來頗為整潔。掌柜的見是讀書人攜家眷到來,十分熱情,親自引他們上樓看房。房間雖不奢華,卻窗明幾凈,推開后窗,可見一小片庭園,植有幾竿翠竹,涼風(fēng)習(xí)習(xí),確是個溫書的好所在。
安頓下來后,陳文便對張氏道:“娘子,你與秋云且在房中歇息,梳洗一番。為夫需先去拜謁幾位業(yè)師和同窗,打聽些考場內(nèi)的規(guī)矩情形,晚間便回?!?/p>
張氏忙道:“相公自去忙正事要緊,妾身這里無須掛念?!?/p>
陳文點(diǎn)點(diǎn)頭,又特意囑咐老仆陳福和秋云:“好生照料夫人,若要出去走走,務(wù)必讓陳福跟著,省城人多眼雜,莫要走遠(yuǎn)了?!?/p>
“是,老爺?!标惛:颓镌七B忙應(yīng)下。
陳文匆匆離去后,張氏簡單梳洗,換了身家常穿的淡青色素羅衣裙,雖卸去了釵環(huán),依舊難掩其清麗容色。她倚窗望了望樓下熙攘的街道,終究沒有下樓的心思。她的心,一半系在丈夫的功名上,另一半,則牢牢系在那座遙遠(yuǎn)的、云霧繚繞中的天竺寺。
秋云在一旁整理衣物,見夫人若有所思,便道:“夫人,等老爺考完了,咱們就能去天竺寺拜觀音了。說不定啊,心誠則靈,咱們回去的路上,您就覺得身子有動靜了呢!”
張氏被她說得一笑,嗔道:“丫頭片子,口無遮攔?!毙闹袇s因這期盼而微微發(fā)熱。
傍晚時分,陳文方歸,眉宇間略帶疲色,眼神卻愈發(fā)明亮,顯然是打聽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。張氏早已讓秋云去客棧廚房吩咐備了幾樣清淡小菜和米飯,親自伺候丈夫用飯。
飯間,陳文說起日間所見所聞:“今年應(yīng)考者竟有數(shù)千之眾,而錄取不過百人左右,真是千軍萬馬過獨(dú)木橋。貢院號舍也已查驗(yàn)完畢,甚是狹小,三場考試,每場三日,共九日,真是對學(xué)識與身心的雙重磨礪。”他語氣中既有壓力,也充滿了躍躍欲試的挑戰(zhàn)之意。
張氏細(xì)心為他布菜,柔聲道:“相公寒窗苦讀十?dāng)?shù)載,根基深厚,定然高中。只是那號舍艱苦,妾身聽聞出來者無不形銷骨立,相公務(wù)必保重身體?!?/p>
陳文笑道:“不妨事,諸多同年皆是如此過來。對了,”他放下筷子,看著張氏,“入闈前一日,我便要提前住進(jìn)貢院旁的驛館,統(tǒng)一安排搜檢入場。待我入場后,你獨(dú)自留在客棧,未免氣悶枯坐。為夫思忖,不如就在那日,讓陳福和秋云陪著,雇頂轎子,先去上天竺寺進(jìn)香祈福,也好了卻你一樁心愿。待我三場考畢出場,我等再一同雇船歸家,豈不兩便?”
張氏聽了丈夫這話,正是說到了自己心坎里去了。她日思夜想便是此事,只是恐耽誤丈夫正事,一直未曾主動提起。此刻由丈夫體貼提出,她心中頓時涌起無限感激與欣喜,臉上也飛起紅暈,忙低下頭,輕聲道:“相公想得周全……妾身,妾身都聽相公的?!?/p>
見她如此歡喜,陳文也覺欣慰,又道:“如此便說定了。到時多帶些香火銀錢,務(wù)必讓陳福跟緊,早去早回?!?/p>
“妾身省得了。”張氏應(yīng)道,心中已開始默默籌劃那日該穿何種衣裳,該以何等虔誠之心向菩薩祝禱。
接下來的兩日,陳文更是閉門不出,專心致志于最后的備考,將經(jīng)義文章反復(fù)揣摩,又將策問題目可能涉及的錢谷、刑名、河工、兵防等實(shí)務(wù)一一在腦中梳理。張氏則小心翼翼地照料他的飲食起居,連走路都放輕了腳步,生怕驚擾了他的文思。
整個清泰客棧,乃至整個青云街,都彌漫著一種大戰(zhàn)將至的寂靜與緊張??諝庵蟹路鸪錆M了看不見的文字與思緒在碰撞、交鋒。
終于,到了入闈前日。陳文將考試所需的筆墨、燭臺、食物等裝入考籃,仔細(xì)檢查無誤。晚間,他對張氏再次叮囑:“明日我便去驛館了。后日你再去上香,一切小心?!?/p>
張氏望著丈夫,眼中滿是柔情與鼓勵:“相公放心入闈,妾身預(yù)祝相公文思泉涌,筆下生花,一舉成名!妾身明日便在寺中,為相公祈求文昌帝君護(hù)佑?!?/p>
夫妻二人又說了些體己話,方才歇下。窗外月色如水,靜靜地流淌進(jìn)房間,照著一對年輕人對未來的美好憧憬。他們并不知道,命運(yùn)的軌跡,將從明日開始,發(fā)生何等可怕的偏折。
這一夜,杭州城分外寧靜,仿佛都在為即將到來的掄才大典屏息凝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