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堂之上,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冰塊,壓得人喘不過氣。方才衙役回報在青玉寺搜出張覃尸身的消息,如同一個炸雷,將所有的偽裝、所有的僥幸、所有的虛張聲勢,都劈得粉碎。
永德和尚癱跪在冰冷的地面上,那身曾經(jīng)象征莊嚴與慈悲的袈裟,此刻卻像一塊骯臟的裹尸布,包裹著他丑惡的靈魂。他不再挺直腰板,不再口宣佛號,頭顱深深地垂下,幾乎要磕到地面。所有的精氣神仿佛瞬間被抽空,只剩下了一具不住顫抖的皮囊。從高高在上的寺院住持,到鐵證如山的殺人囚犯,這其間的落差如同從云端墜入十八層地獄,徹底擊垮了他。
知縣陳大人端坐公案之后,面沉如水,目光如炬,牢牢鎖定了堂下那團瑟瑟發(fā)抖的陰影。驚堂木并未立刻拍響,而是給予了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。這沉默比任何呵斥都更具壓力,它讓永德和尚不得不直面自己已然徹底敗露的絕望現(xiàn)實。
“永德?!标愔h的聲音終于響起,不高,卻帶著千鈞之力,清晰地傳入大堂上每一個人的耳中,“張覃的尸體,已在你的寺院之內(nèi)搜出。鐵證如山,不容狡辯!你是要本官動用大刑,讓你嘗遍這三木之下、五刑之苦,才肯吐露實情?還是自己從實招來,將你如何殺害何英,又如何毒殺張覃的經(jīng)過,原原本本,一字不漏地供述清楚,也好少受些皮肉之苦,留你一個囫圇身子去見閻王?!”
最后的“閻王”二字,如同喪鐘,在永德和尚耳邊敲響。他知道,任何抵賴都已毫無意義。那具藏在靜室的尸體,就是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。他緩緩地、極其艱難地抬起頭,臉上早已沒有了寶相莊嚴,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和一種徹底放棄掙扎的麻木。汗水、淚水或許還有鼻涕,糊滿了他的臉,顯得異常狼狽和猥瑣。
堂外圍觀的百姓屏息凝神,無數(shù)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,充滿了震驚、鄙夷、憤怒以及一種看清偽善者真面目后的快意。
“我……我招……我全都招……”永德和尚的聲音干澀沙啞,如同破舊的風箱,帶著徹底的頹敗。他開始了斷斷續(xù)續(xù),卻又異常詳細的供述。
他先從何英之死說起?!澳侨铡毶?,罪僧……罪僧因寺中瑣事心煩,午后飲了些素酒,鬼迷心竅般溜出寺廟,信步由韁,不覺行至城東那僻靜之處。見那何氏獨居院內(nèi),頗有姿色,又聽聞其夫久出不歸,便……便起了邪念……”他描述著自己如何窺探,如何心生淫欲,如何闖入院內(nèi)?!澳呛问掀鸪鯍暝纯?,苦苦哀求,甚至抬出佛祖菩薩……可我……我那時欲火攻心,又仗著幾分酒意,哪里還管什么神明報應?我心中只想,我修行多年,未見真佛,豈是她一個婦人能嚇住的?便以暴力相脅,強行……強行玷污了她……”說到此處,堂外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怒罵聲“禽獸!”“枉為出家人!”永德和尚身體一顫,繼續(xù)道:“事畢之后,我見那何氏眼神怨毒,哭罵不止,揚言定要去官府告發(fā),讓我身敗名裂……我頓時慌了!我苦心經(jīng)營多年,才得了這住持的地位,享盡尊榮,若此事敗露,一切皆休!女人易得,名聲難?!且豢蹋瑦合蚰戇吷冶恪愠槌鲭S身攜帶用以防身的匕首,將她……將她刺死了……”他描述刺殺細節(jié)時,語氣平淡得令人發(fā)指,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(guān)的事情。“她臨死前問我,既已得逞,為何還要殺她……我告訴她,唯有死人才不會泄露秘密……現(xiàn)在想來,我真是罪該萬死……”他此刻的懺悔,顯得如此蒼白和虛偽。
接著,他供述如何被張覃發(fā)現(xiàn)?!拔覄偺幚硗戡F(xiàn)場,欲離開時,不料被那張覃在門外窺見。他身材高大,我一時不敢用強,又恐廝殺起來驚動他人。便……便心生一計,假意用十兩銀子收買他,許以日后好處,誘他保守秘密……他果然貪財,收了銀子便離去……我本以為此事已了……”
然后,便是張覃的勒索與他的殺機?!罢l知沒過兩日,官府出了懸賞告示。那張覃貪得無厭,竟以此要挾,再次找上門來,索要三十兩……我雖憤怒,但恐他真去報官,便忍痛給了……藏在寺外古樹下?!薄拔乙詾樗軡M足……誰知他胃口越來越大!幾天后,賞銀提高到五十兩,他竟又來了!這次直接索要五十兩!還出言威脅,說知縣大人精明,遲早查到我頭上……我與他爭辯,告訴他我們已是一條船上的人,船若沉了,他也難逃干系……可他利令智昏,根本聽不進去!只要那五十兩!”永德和尚的聲音里終于帶上了一絲咬牙切齒的恨意:“我無奈,只得再次湊足五十兩給他……但我知道,此人貪心無度,懦弱無能,又手握我把柄,絕不可能真正守住秘密!他就像懸在我頭頂?shù)囊话牙麆?,隨時可能落下!我必須……必須徹底解決這個隱患!”
最后,他供述了謀殺張覃的經(jīng)過?!坝谑?,我假意邀他品茶論道,示弱討好,表示想化解干戈……他果然得意忘形,毫無防備地前來赴約。我在那僻靜禪房設(shè)下宴席,在酒菜之中,早已下了劇毒……”他描述張覃如何中毒,如何痛苦掙扎,如何七竅流血而亡,語氣依舊平靜得可怕?!八狼芭R于我,問我為何下毒……我告訴他,只有死人才能永遠保守秘密……他貪得無厭,死有余辜……”“之后,我便將其尸體藏于靜室雜物之下,本想待夜深人靜再拖去后山掩埋,不料……不料……”他再也說不下去,徹底癱軟在地。
整個供述過程,詳細、連貫,與張覃留下的書信、帶血的銀錠、以及搜出的尸體完全吻合,形成了無可辯駁的證據(jù)鏈。所有細節(jié)得到補全,所有動機得以確認。
公堂內(nèi)外,一片死寂。所有人都被這極度卑劣、兇殘、偽善的真相震驚得說不出話來。誰能想到,平日里那位慈眉善目、講經(jīng)說法、被無數(shù)善男信女頂禮膜拜的永德大師,皮囊之下竟是如此一個惡魔!奸淫、殺人、敲詐、投毒……種種惡行,罄竹難書!
短暫的寂靜之后,是如同火山爆發(fā)般的嘩然與怒斥!“豬狗不如的東西!”“玷污佛門!該下阿鼻地獄!”“可憐了何娘子和張秀才……”“打死他!打死這個偽善的禿驢!”
群情激憤,若非衙役阻攔,幾乎要沖進公堂將永德和尚生生撕碎。
陳知縣任由民眾發(fā)泄了片刻怒火,才重重一拍驚堂木!“肅靜!”待堂下稍安,他目光如電,掃過癱軟如泥的永德,沉聲宣判:“案犯永德!爾本出家之人,理當恪守清規(guī),慈悲為懷,導人向善!然爾竟敢身披袈裟,行同禽獸!見色起意,強奸寡婦何英于前;又恐惡行敗露,兇殘殺人在后!此乃罪一!十惡不赦!”“罪行被張覃窺見,非但不思悔改投案,反以銀錢收買,狼狽為奸!此乃罪二!”“后張覃貪心勒索,爾雖為受害,卻不知借機報官自首,反而再生惡念,設(shè)下毒計,以邀飲為名,行鴆殺之實!殘忍害命,罪加一等!此乃罪三!”“三條罪狀,條條致命!證據(jù)確鑿,爾亦供認不諱!依《大明律》,‘謀殺者斬’!‘強奸者絞’!‘殺一家非死罪二人者凌遲’!爾罪孽深重,天地不容!本官判你——斬立決!押入死牢,上報刑部核準后,即刻處決!家產(chǎn)抄沒,賠補苦主!”“來人!讓他畫押!”
衙役拿起那份記錄著詳盡罪狀的供詞,抓住永德和尚顫抖的手,蘸了紅墨,死死按在了他的名字之上。那鮮紅的手印,如同一個罪惡的終結(jié)符號。
宣判完畢,陳知縣的目光略過堂下悲慟欲絕的張誠,語氣稍緩,卻也帶著一絲深意:“至于那張覃,目睹兇案,不思報官舉告,反收受贓銀,隱瞞不報,已屬不法;其后更貪心不足,屢行敲詐,自陷險地,終招致殺身之禍。其行雖卑,其情可憫,然其過亦足為世人戒!貪念一起,便如墜深淵,萬劫不復矣!”
這番話,算是為張覃的行為做了最后的定性和審判。
永德和尚被如狼似虎的衙役拖拽起來,扒去那身象征榮耀的袈裟,戴上沉重的死囚枷鎖。他目光空洞,如同行尸走肉,被拖向那暗無天日的死牢,等待最終的死刑執(zhí)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