保定府的秋夜,已是涼意漸深。城西陋巷深處,范家那間低矮的瓦房內(nèi),一盞豆大的油燈搖曳不定,將伏案少年的身影拉得細(xì)長,投在斑駁的土墻上,更顯其清瘦孤寂。
范希淹又一次壓抑住喉間的輕咳,生怕驚動了隔壁淺眠的父親。他深吸一口氣,努力將注意力凝聚于筆尖。指尖因久握筆桿而微微泛白,關(guān)節(jié)突出,瘦削得令人心驚。但他筆下流淌出的蠅頭小楷,卻依舊工整清秀,帶著一股不肯向困頓生活低頭的韌勁。
父親范老輕微的鼾聲時(shí)而傳來,其間夾雜著一兩聲模糊的夢囈,大抵又是為明日的米糧柴薪發(fā)愁。范希淹心中一陣酸楚。自己年已十九,雖僥幸在去年補(bǔ)了博士弟子員,成了秀才,但這孱弱的身子骨,非但不能為父分憂,反成了沉重的拖累。家徒四壁,婚事更是遙不可及。唯有即將到來的秋闈,像黑暗中的一絲微光,讓他拼命想要抓住。他只能將所有的希望與精力,都傾注在這寒夜孤燈下的苦讀之中。
窗外的老槐樹被秋風(fēng)拂過,枝葉窸窣作響。忽然,一陣極幽淡、卻異常清晰的異香,毫無征兆地鉆入鼻中。那并非花香,也非脂粉香,是一種難以言喻,勾人心魄的甜靡氣息。
范希淹筆尖一頓,抬起頭,疑惑地望向那扇破舊的木門。門閂分明是插著的。
然而,下一刻,那門閂竟悄無聲息地自行滑開。房門“吱呀”一聲,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輕輕推開一道縫隙。
涼風(fēng)裹挾著那異香更猛烈地涌入,吹得油燈火焰劇烈晃動,幾乎熄滅。范希淹心頭一緊,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筆,驚疑不定地望向門口。
一道窈窕的身影,就在這光影明滅間,悄無聲息地飄然而入。來者是一位絕色女子,身著輕薄如蟬翼的雪花紋紗質(zhì)比甲,內(nèi)里隱約可見嫣紅的抹胸。云鬢高聳,插滿了色彩艷麗的仿真花朵,顫巍巍地,隨著她的步履輕輕晃動。她肌膚白皙,眉眼含情,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,體態(tài)輕盈得仿佛沒有重量。
女子徑直走到書案前,俯下身,一雙秋水般的眸子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案上的字跡。她靠得極近,那異香愈發(fā)濃郁,幾乎將范希淹籠罩。
“郎君的字,真是清雅秀逸,好生令人喜愛?!彼_口,聲音嬌柔婉轉(zhuǎn),如同耳語,卻又清晰地鉆入范希淹耳中。
范希淹只覺得心跳驟然加速,血?dú)馍嫌?。他自幼體弱,潛心讀書,何曾與陌生女子,尤其是如此美艷的女子這般接近過?一時(shí)間,他面紅耳赤,手足無措。但旋即,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。深更半夜,突兀出現(xiàn)的美貌女子,詭異的行為方式……他猛地想起書中讀過的、坊間流傳的種種志怪傳說——山精狐魅,慣于幻化美色,迷惑行人書生。
“你…你是何人?”范希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,他向后縮了縮身子,試圖拉開距離。
那女子見他驚懼,反而“噗嗤”一聲笑了出來,眼波流轉(zhuǎn),更添媚態(tài):“郎君何必驚慌?妾身不過仰慕郎君才學(xué),特來拜訪。見此好字,情不自禁,唐突之處,還望郎君海涵。”說著,她又向前湊近幾分,幾乎要貼上范希淹的手臂。
范希淹心中警鈴大作,強(qiáng)自鎮(zhèn)定道:“更深露重,男女授受不親,還請姑娘速速離去!”話雖如此,他的目光卻難以從對方絕美的容顏上移開,心中矛盾萬分。
女子見他一副如臨大敵卻又忍不住偷看的模樣,笑意更深。她不再逼近,直起身,環(huán)顧了一下這間簡陋的書房,目光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,但很快又被嫵媚掩蓋。她輕嘆一聲:“郎君苦讀辛苦,妾身不忍打擾。今日暫且別過,望郎君善自珍重。”
言罷,她又是嫣然一笑,身形微動,竟如一陣輕煙般飄向門口,房門再次無聲開啟,待她身影沒入門外黑暗,房門又輕輕合上,門閂也“咔噠”一聲自行復(fù)位。
仿佛從未有人來過。
只有空氣中殘留的縷縷異香,以及范希淹狂跳不止的心和滿腹的驚疑,證明著方才并非幻夢。他呆坐在椅上,許久未能回神。手中毛筆滴下的墨點(diǎn),污了剛剛寫好的文章,也渾然不覺。
隔壁傳來范老翻身的聲音,含糊地問了一句:“淹兒,還沒睡?剛好像聽到你說話?”
范希淹一個(gè)激靈,連忙應(yīng)道:“沒…沒什么爹,我在誦書,這就睡了。”他吹熄了油燈,躺在冰冷的床板上,睜著眼睛,黑暗中仿佛還能看到那女子?jì)趁牡男θ莺婉厚坏纳碛?。恐懼、疑惑,以及一絲難以啟齒的悸動,在他心中交織纏繞。
這一夜,范家陋室的平靜被徹底打破,不詳?shù)年幱?,已悄然籠罩而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