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聽說不僅是犯罪,連戒律考核不過關(guān)的,也要還俗……”
“我們該怎么辦?”
玄凈回到僧寮,發(fā)現(xiàn)同寮的師兄們都在默默檢查自己的物品,似乎害怕留下任何可能被視為“私財”或“不端”的痕跡。一種朝不保夕的危機感,深深攫住了每一個人。
與此同時,大明宮深處,那股推動著這場風暴的力量,正在不斷加強。
蓬萊殿丹房內(nèi),煙氣繚繞,爐火正旺。道士趙歸真恭敬地侍立在武宗身旁,看著皇帝小心翼翼地將一份朱砂投入丹爐。武宗的氣色似乎比前段時間更好,眼神中燃燒著一種對“金丹大道”的熾熱渴求。
“陛下,”趙歸真見時機成熟,低聲進言,聲音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魔力,“丹道貴在純凈,忌雜穢之氣。然如今釋教彌漫,邪氣充斥寰宇,與吾道玄元正法相沖,恐于陛下金丹之成,有礙啊?!?/p>
武宗投藥的手微微一頓,眉頭皺起:“哦?竟有此事?”
“千真萬確!”趙歸真語氣變得沉痛,“釋教乃西來之胡教,不拜君王,不敬父母,空談寂滅,不事生產(chǎn),耗竭民力,其說虛妄,其氣污濁。正是這等邪穢之氣,遮蔽天日,干擾陛下溝通天地,汲取精華。若欲金丹早成,龍體永固,非清蕩釋教,弘揚正道不可!此乃天意所示!”
他將佛教的存在直接與武宗最渴望的長生不死對立起來,這一招極其陰險,也極其有效。武宗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而冰冷,對佛教的厭惡又加深了一層。趙歸真看著他表情的變化,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。
而在政事堂,宰相李德裕面對的則是更加現(xiàn)實和緊迫的問題。他的案頭,堆滿了來自戶部和兵部的文書。
“相公,澤潞劉稹拒不奉命,反意已彰,朝廷必須盡快籌備征討事宜?!北渴汤山辜钡貐R報,“然國庫空虛,若加征賦稅,恐民變先于兵變!”
“相公,京兆府清查僧尼劣跡,初步統(tǒng)計,可令還俗者數(shù)千人,其所退田產(chǎn)、財物雖暫解燃眉,然于浩大軍費,仍是杯水車薪?!睉舨抗賳T遞上新的報表。
李德裕面無表情地聽著,手指在地圖上澤潞鎮(zhèn)的位置重重一敲。他深知戰(zhàn)爭的消耗有多么巨大?;实蹖Ψ鸾痰膼焊?,趙歸真等人的煽風點火,于他而言,都是可以利用的東風。他要做的就是將皇帝的宗教情緒,引導到解決帝國財政危機的實用軌道上來。
他起草奏疏,語氣冷靜而務(wù)實:“……僧尼耗國蠹民,已非一日。今澤潞悖逆,國力維艱。請陛下念蒼生之困,固守前詔,沙汰僧尼,收其資財,以充軍國之用。此乃剜卻癰疽,滋補元氣,非為毀法,實為護國……”
他的奏疏,沒有趙歸真那套玄之又玄的宗教話語,全是冷冰冰的數(shù)字和實實在在的利害關(guān)系,恰恰迎合了武宗既要長生又要功業(yè)的復(fù)雜心理,也為即將到來的更大風暴,提供了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和最堅實的政策支持。
敕令一道接一道地從宮中發(fā)出,越來越嚴厲。長安、洛陽兩街的功德使加強了巡查,各寺觀的管理被嚴格管控。市井之間,關(guān)于朝廷要大規(guī)模沙汰僧尼的流言愈傳愈盛。
世俗百姓對此反應(yīng)各異。那些深受寺院經(jīng)濟之苦的農(nóng)戶、以及需承擔沉重賦稅的中小地主,大多拍手稱快,期待朝廷能從寺廟手中奪回財富,減輕他們的負擔。而許多虔誠的佛教徒,則憂心忡忡,焚香禱告,希望這只是一場風波,很快就能過去。
西明寺的玄凈,在一次外出采買時,清晰地感受到了這種分裂。茶肆里,有人興高采烈地議論著哪個寺廟的和尚被還俗了,田產(chǎn)充了公;而路過某些信眾家門口時,卻能聽到里面?zhèn)鱽淼统恋恼b經(jīng)聲,充滿了不安與祈求。
他抬頭望向陰沉的天空,灰蒙蒙的云層低垂,壓得人喘不過氣。山雨欲來風滿樓。他知道,慧明師兄的遭遇,僅僅是一個開始。那柄高懸的利劍,正在緩緩落下,目標將是整個佛教世界。一種巨大的、未知的恐懼,攫住了他年輕的心。
這場由帝國最高權(quán)力發(fā)起的“外科手術(shù)”,正逐漸變成一場席卷一切的狂風暴雨。僧俗兩界,恐懼與期待,絕望與貪婪,在這座偉大的帝都上空劇烈地交織、碰撞,等待著最終爆發(fā)的那一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