會昌四年(844年)的春風(fēng)吹綠了終南山的層巒疊嶂,卻未能將暖意帶入長安城內(nèi)的人心。自去歲那場血腥的“殺沙門令”后,整個帝都的佛教界仿佛被一場嚴(yán)霜打蔫,籠罩在一片死寂的恐懼之中。西明寺內(nèi)的玄凈,如同驚弓之鳥,每每聽到急促的腳步聲或官腔呼喝,都會下意識地心驚肉跳。那三百多具冤魂的慘狀,已成為他夜夜揮之不去的夢魘。
然而,帝國的毀滅機(jī)器一旦開動,便不會因少數(shù)人的恐懼或悲傷而停止。長安街頭的血跡尚未完全洗凈,一道更為嚴(yán)厲、更具毀滅性的敕令,便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,被信使攜帶著,馳出金光門,奔向帝國的四面八方。
這道敕令不再僅僅針對“有問題”的僧尼,而是直指佛教存在的物理根基——寺院本身。
“……天下所有山野招提、蘭若、佛堂,凡屋宇不滿二百間,及無敕額者,皆須拆毀!其僧尼勒令還俗,所有佛像、佛經(jīng)、一切資產(chǎn),盡皆沒官!……”
冰冷的文字,化作了更加冰冷的行動。京兆府、各州縣衙門的胥吏們再次傾巢而出,這一次,他們身后還跟著大批手持斧鑿、繩索、杠子的工匠和民夫。風(fēng)暴的中心,似乎暫時離開了血雨腥風(fēng)的京城,轉(zhuǎn)向了更為廣闊、卻也更為脆弱的鄉(xiāng)村野寺。
在終南山的一處幽深谷地,藏著一座小小的蘭若。它沒有恢弘的殿宇,沒有顯赫的敕額,甚至沒有正式的名字。幾間依山而建的簡陋屋舍,一方小小的庭院,一尊不知雕刻于何年何月的石雕佛像靜坐于天然石窟之內(nèi),便是它的全部。這里住著三位老僧和兩個年幼的沙彌。為首的慧安法師年逾古稀,在此清修已超過五十載。
這座蘭若,與其說是一座寺廟,不如說是一處修行道場。他們與世無爭,靠著附近村民偶爾的供養(yǎng),以及自己在山間開辟的幾畝薄田,過著極其清貧卻也寧靜自在的生活。春日暖陽下,老僧們在庭院中靜坐,小沙彌在一旁輕聲誦經(jīng),山風(fēng)過處,松濤陣陣,鳥鳴幽幽,時間在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緩慢。
慧安法師時常撫摸著那尊被歲月磨平了棱角的石佛,對沙彌們說:“佛法不在金碧輝煌,而在方寸之間。此間雖小,佛性俱足?!?/p>
然而,這份延續(xù)了百年的寧靜,在這一日被徹底打破。
急促的馬蹄聲和嘈雜的人聲打破了山谷的寂靜??h衙的戶曹胥吏帶著十余名如狼似虎的差役,以及二三十名被征召來的、面色惶恐的本地民夫,闖入了這片凈土。
“老和尚!出來接令!”戶曹胥吏高聲吆喝著,語氣倨傲,毫無對出家人的半分敬意。他展開一道蓋著縣印的公文,朗聲宣讀起來。
那冰冷的條文,像一把把錘子,重重砸在慧安法師和聞聲出來的僧眾心上?!啊莶粷M二百間,無敕額……限期拆毀……僧尼還俗……資產(chǎn)沒官……”
老法師聽完,蒼老的身軀晃了一晃,幾乎站立不穩(wěn)。小沙彌趕緊扶住他。他掙開攙扶,上前幾步,雙手合十,用顫抖而懇切的聲音哀求道:“大人!各位差官!此庵雖陋,然在此地已逾百年,先師輩草創(chuàng),歷代清修,從未間斷。附近鄉(xiāng)民,亦常來此祈福禳災(zāi),乃一方善信精神所托。老衲等在此清苦修行,從未干預(yù)俗務(wù),更無違法度。懇請大人體恤,上報朝廷,網(wǎng)開一面,保留這方凈土吧!”
他的聲音蒼老而悲涼,充滿了絕望的祈求。幾位老僧也紛紛合十哀求,小沙彌們嚇得哭了起來。
那戶曹胥吏卻只是不耐煩地?fù)]了揮手:“老和尚,休要聒噪!此乃天子敕令,朝廷法度,豈是爾等可以討價還價的?莫說你這區(qū)區(qū)幾間茅屋,便是天下名山巨剎,不合規(guī)矩的,也照樣拆得!爾等速速收拾私人物件,即刻下山還俗去!這些佛像、房屋,乃至一草一木,皆已屬官產(chǎn)!”
“大人!這尊石佛,乃前朝古物,并非金銅,于朝廷無益,于鄉(xiāng)民卻是寄托??!毀了它,便是毀了百年的念想??!”慧安法師撲到那尊石佛前,用枯瘦的身軀護(hù)住它,老淚縱橫。
“迂腐!”胥吏厲聲喝道,“敕令明示,一切佛像,皆需處置!石像亦不例外!來人!動手!先將佛像砸了,再將房屋拆毀,木石運(yùn)回縣衙!”
差役們轟然應(yīng)諾,如狼似虎地沖上前去,粗暴地將慧安法師和其他僧侶拉開。工匠們猶豫了一下,但在差役的催促和威嚇下,只得硬著頭皮,舉起了鐵錘和鑿子。
“不!不可!造孽?。?!”慧安法師發(fā)出撕心裂肺的哭喊,掙扎著,卻被差役死死按住。
沉重的鐵錘,帶著帝國的冰冷意志,重重砸在那尊飽經(jīng)風(fēng)霜的石佛上。
“哐!”
石屑紛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