宮墻內(nèi)的血腥與癲狂,如同濃稠的墨汁滴入清水,不可避免地向外擴散、滲透。盡管駙馬都尉何邁的府邸位于建康城相對安靜的勛貴區(qū)域,高墻深院,朱門緊閉,但那些令人戰(zhàn)栗的消息,仍像無孔不入的寒風,從縫隙中鉆入,讓溫暖的廳堂也染上一絲寒意。
府邸的女主人,新蔡公主劉英媚,此刻正坐在花廳的窗邊,就著午后柔和的光線,專注地繡著一幅《春山瑞鶴圖》。三十五歲的她,容顏雖不及二八少女嬌艷,卻別有一種歷經(jīng)歲月沉淀后的溫潤與端麗。眉宇間依稀可見皇室公主的雍容氣度,但眼神更顯沉靜,那是遠離權(quán)力中心、享受了十數(shù)年平靜生活后才能蘊養(yǎng)出的安然。
她飛針走線,指尖靈活,絲絹上,青松挺拔,仙鶴姿態(tài)翩然。偶爾抬起頭,望向窗外庭院中幾株開始染上秋色的楓樹,目光柔和。這里是她的避風港,是她經(jīng)歷了劉宋皇族內(nèi)部屢次動蕩后,尋得的一片安寧之地。
她是宋文帝劉義隆的女兒,是當今皇帝劉子業(yè)的親姑姑。她出生并成長于“元嘉之治”的尾聲中,那是南朝宋一段相對穩(wěn)定和繁榮的時期。父親劉義隆雖非雄才大略的開拓之君,卻勵精圖治,崇尚文教。她在深宮中度過的少女時代,伴隨著書香、琴音和相對寬松的氛圍,養(yǎng)成了她既具皇族驕傲,又不失女性柔韌的性情。她讀過史書,明事理,深知宮廷斗爭的殘酷,也因此更加珍惜眼前這份來之不易的平靜。
她的婚姻,是典型的政治聯(lián)姻。寧朔將軍何邁,出身將門,沉穩(wěn)干練,是朝廷倚重的軍事將領(lǐng)之一。嫁給何邁,是皇兄孝武帝劉駿為了籠絡(luò)軍方、鞏固統(tǒng)治的安排。但幸運的是,何邁并非粗魯武夫,他敬重公主的出身和修養(yǎng),為人正直持重。十幾年的夫妻生活,雖未必有刻骨銘心的愛情,卻充滿了相敬如賓的溫情與默契。他們或許育有一子半女,或許沒有(史載不詳),但府中井井有條,仆役恭謹,生活富足而安穩(wěn)。劉英媚將府邸打理得雅致舒適,時常與建康城中幾位交好的貴婦品茶賞花,談?wù)摃?,偶爾也會入宮探望宗親,但總是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,從不涉足政治漩渦。
然而,自從侄子劉子業(yè)登基以來,這種平靜被逐漸打破了。
“公主,”何邁下朝歸來,脫下官帽,眉宇間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和憂慮,甚至有一絲未褪的驚悸。他揮手屏退了左右侍從,花廳內(nèi)只剩下夫妻二人。
劉英媚放下手中的繡活,起身為他斟了一杯溫茶,輕聲問道:“今日朝會上,又出了什么事?”她注意到丈夫的臉色比往日更加難看。
何邁接過茶杯,卻沒有喝,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。他壓低了聲音,仿佛怕被什么看不見的東西聽去:“今日……江夏王(劉義恭)……未曾上朝?!?/p>
劉英媚心中微微一沉。劉義恭是宗室長輩,德高望重,除非重病,否則絕不會缺席朝會?!笆甯杆眢w不適?”
何邁搖了搖頭,眼神中流露出恐懼和痛惜:“不是。是陛下……昨夜,江夏王府被禁軍圍了,說是……謀反?!彼D難地吐出最后兩個字,聲音干澀。
劉英媚手中的絲帕悄然滑落。謀反?那位年高德劭、處事謹慎的叔祖會謀反?這簡直是天方夜譚!但她看到丈夫眼中的確信,一股寒意瞬間從脊背竄上?!叭缓竽??”她的聲音有些發(fā)顫。
“滿門……罹難。”何邁閉上眼,仿佛不忍回憶聽到的細節(jié),“而且……死狀極慘。陛下他……親臨刑場……”他沒有再說下去,但劉英媚已經(jīng)從建康城中流傳的那些可怕傳聞里,猜到了幾分。鬼目粽……這個詞像毒蛇一樣鉆進她的腦海,讓她一陣惡心欲嘔。
她扶住桌沿,穩(wěn)住有些發(fā)軟的身體。那個她看著長大的侄子,那個登基時還帶著幾分少年稚氣的劉子業(yè),怎么會變得如此……魔鬼不如?她想起之前聽到的,關(guān)于他將叔父們稱為“豬王”、“殺王”,肆意羞辱折磨的事情;想起姐姐山陰公主索要面首,他竟欣然應(yīng)允的荒唐;想起朝臣們動輒得咎、慘死殿上的恐怖……一樁樁,一件件,都指向一個徹底瘋狂的靈魂。
“他……他還是個人嗎?”劉英媚喃喃自語,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深深的悲哀。這不僅是為一個叔祖的慘死,更是為劉氏皇族竟出了這樣一個泯滅人性的繼承人,為這個國家正在墜入的無底深淵。
何邁握住她冰涼的手,試圖給她一些安慰,但他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顫抖?!肮鳎缃癯吧舷?,人人自危。陛下他……心智已非常人所能揣度。我們……我們需萬分小心?!彼頌槲鋵?,手握部分兵權(quán),這原本是榮耀和地位的象征,此刻卻成了可能招致殺身之禍的隱患。誰知道那個瘋子皇帝下一個會看誰不順眼?
接下來的日子里,駙馬府的氣氛明顯變得壓抑。府門關(guān)得更緊,仆人們行走做事都輕手輕腳,生怕發(fā)出過大的聲響。何邁每日上朝,劉英媚都會送到二門,目光中充滿了擔憂,仿佛每一次分別都可能是永訣。而何邁下朝歸來,往往帶來的都是更令人窒息的消息:哪位大臣又被誅殺,哪位宗親又受到了新的侮辱……建康城上空,仿佛籠罩著一層厚厚的、帶著血腥味的烏云。
劉英媚不再有心情刺繡,也不再邀請貴婦們過府聚會。她常常獨自一人坐在花廳里,望著庭院中的景物發(fā)呆。秋意漸深,楓葉紅似火,但在她眼中,那紅色卻刺眼得像鮮血。一種強烈的不祥預(yù)感,像藤蔓一樣悄悄纏繞上她的心頭。她總覺得,那場從宮廷中心刮起的風暴,并不會輕易放過任何一個與皇室有關(guān)的人,尤其是她這樣身份敏感的先帝之女、當今皇帝的親姑姑。
她有時會夢見年少時在宮中的情景,夢見父親溫和的笑容,夢見兄弟姐妹們一起玩耍的時光。但夢境最后,總會扭曲成劉子業(yè)那張猙獰狂笑的臉,以及叔祖劉義恭那雙浸泡在蜜里的、死不瞑目的眼睛。她會從噩夢中驚醒,冷汗涔涔,心跳如鼓。
“暴風雨……就要來了?!彼驹诖扒?,看著陰沉的天空,低聲對自己說。她不知道風暴會以何種形式降臨,但她能感覺到,那毀滅性的力量正在逼近她苦心經(jīng)營多年的平靜港灣。她只能緊緊攥住衣角,依靠著身邊沉穩(wěn)的丈夫,在這漫無邊際的恐懼中,等待著未知的命運。此刻的駙馬府,如同驚濤駭浪中一艘看似堅固卻隨時可能傾覆的孤舟,那份表面的寧靜,已是暴風雨前最后的、脆弱的假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