獨孤氏被冊立為王后,看似是宇文毓在與權(quán)臣宇文護的較量中取得的一次微小勝利,但這場勝利的代價,是徹底將獨孤家族,尤其是她的父親獨孤信,暴露在了宇文護猜忌的刀鋒之下。在宇文護看來,宇文毓之所以敢于在立后問題上與自己抗衡,其背后必然有獨孤信及其關(guān)聯(lián)的關(guān)隴貴族勢力在撐腰。這位手握重兵、德高望重的柱國大將軍,已然成為了他通往獨裁道路上最巨大、最必須清除的磐石。
北周天王元年(557年)的朝堂,表面維持著新君即位、冊立王后的喜慶與平靜,暗地里卻是暗流洶涌,殺機四伏。宇文護在鞏固權(quán)力的過程中,采用了一系列強硬手段,排除異己,自然引起了部分元老功臣的不滿。以趙貴、獨孤信為首的一些元老,對宇文護專權(quán)跋扈、隨意廢立乃至弒君的行為深感憂憤。史載,趙貴“自以元勛佐命,每懷怏怏,有不平之色”,而獨孤信同樣“謝病不朝”,以沉默表達著無聲的抗議。一種針對宇文護的密謀,或許在暗中醞釀。
然而,在宇文護密布的眼線之下,任何風吹草動都難以遁形。這場尚未成型的反抗,還未來得及爆發(fā),便已泄露。宇文護迅速采取了先發(fā)制人的行動。這一年九月,他悍然發(fā)動了一場清洗政變。趙貴被誘入府中,當即處死。而對付聲望更高的獨孤信,宇文護則采取了更為陰險也更為殘酷的手段。他并未立刻公開處決,而是派遣使者,帶著毒酒,前往獨孤信的府邸,“逼令自盡于家”。
這是一種極具羞辱性的處決方式。不公開審判,不定罪公示,直接以“謀反”的莫須有罪名逼其自裁,既是為了避免公開處決一位柱國大將軍可能引發(fā)的動蕩,也是為了最大限度地打擊反對派的士氣,彰顯其生殺予奪的絕對權(quán)威。那一日,長安獨孤府內(nèi),想必是愁云慘淡,哀聲一片。五十五歲的獨孤信,這位歷經(jīng)北魏、西魏、北周三朝,以“側(cè)帽風流”名動天下的一代名將,最終未能戰(zhàn)死沙場,馬革裹尸,卻倒在了政治斗爭的毒酒之下,含冤而逝。
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,迅速傳入了深宮。當時,新晉的王后獨孤氏,或許正在熟悉宮廷禮儀,或許正在為丈夫整理衣冠,沉浸在新婚燕爾與身份尊榮的短暫夢幻之中。當侍女或內(nèi)官踉蹌著闖入,帶著哭腔稟報衛(wèi)國公的死訊時,整個世界仿佛在瞬間失去了顏色。
史書沒有詳細記載她當時的反應(yīng),只留下了無盡的想象空間。她可能瞬間僵立,手中的玉梳墜地,碎裂無聲;她可能屏退了所有人,獨自坐在空曠的殿內(nèi),任憑淚水無聲地滑落,浸濕了華美的王后禮服。父親,那個在她心中如山岳般偉岸、如星辰般閃耀的父親,那個教會她識字、給予她庇護、卻也讓她早早明白政治殘酷的父親,就這樣以一種最不體面的方式,永遠地離開了。她甚至不能公開為他服喪,不能放聲痛哭,因為她的父親,是“罪人”。
“我父一生忠貞,何曾有過異心?”這悲憤的詰問,或許只能在心底吶喊,出口時,只能化為壓抑的哽咽。她想起了童年時父親與宇文泰把酒言歡的景象,想起了父親對她說起要“光耀門楣”時的殷切目光,也想起了自己出嫁前,父親那深沉的、欲言又止的囑托……一切都成了過往云煙。五年前,母親已然離世,如今父親又蒙冤而去,她驟然間成了無根的浮萍,在這深宮之中,唯一的依靠,只剩下那個同樣身處險境的年輕天王丈夫。
宇文毓在得知岳父死訊時的震怒與悲痛,絕不亞于獨孤氏。他欣賞且尊重獨孤信,這樁婚姻也帶有他個人的情感選擇。更重要的是,獨孤信之死,是宇文護對他這個天王權(quán)威的公然挑釁和赤裸裸的蔑視。他感到的不僅是悲傷,更有一種刻骨的屈辱和無力。他是一國之君,卻連自己的岳父、國家的功臣都無法保護。他攥緊了拳頭,指甲深陷入掌心,卻不得不強忍下這口惡氣。因為他知道,此刻的任何激烈反應(yīng),都可能招致宇文護更兇狠的報復(fù),不僅自身難保,更會連累剛剛失去家族依靠、悲痛欲絕的妻子。
為了保全獨孤氏,宇文毓做出了一個痛苦而無奈的決定。他借口王后因父喪需靜心哀悼,將她移居到宮中一處較為偏僻、不易引人注目的宮殿。這既是保護,也是一種變相的軟禁,以此向宇文護示弱,表明他們已接受了這個現(xiàn)實,不會因此生事。在那座冷清的宮殿里,獨孤氏度過了她生命中最灰暗的時光。宇文毓每日處理完那形同虛設(shè)的朝政后,便會匆匆趕來。很多時候,兩人只是相對而坐,執(zhí)手相看,卻無言以對。任何安慰的言語在如此巨大的悲劇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。他們只能從彼此的眼神和緊握的雙手中,汲取一絲微弱的溫暖和堅持下去的勇氣。
獨孤信之死,是北周政治生態(tài)的一個決定性轉(zhuǎn)折點。它標志著宇文護徹底清除了元老派中最具威脅的對手,完全掌控了朝政大權(quán),北周初期進入了最黑暗的“權(quán)臣時代”。同時,這件事也深刻地教育了年輕的宇文毓,讓他認清了權(quán)力的本質(zhì)和自己的處境,隱忍與韜光養(yǎng)晦,成為了他生存下去的唯一策略。而對于獨孤氏而言,父親的橫死,不僅是家族支柱的崩塌,更是精神世界的摧殘。巨大的悲痛、無盡的憂思以及對未來的恐懼,日夜蠶食著她的身心。她原本就不算強健的體魄,在這場風暴的沖擊下,開始出現(xiàn)了不可逆轉(zhuǎn)的衰敗。史書上開始出現(xiàn)她“憂思成疾”、“容色憔悴”的記載,那場最終奪去她生命的疾病的種子,或許正是在父親飲下那杯毒酒的那一刻,便已深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