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木匠沉默片刻,從懷中摸出那枚刻著七尾狐的白玉牌,輕輕摩挲。“你娘常說,醫(yī)道在乎心,木藝也在乎心。心正了,手藝便是救人助人的工具;心歪了,再好的醫(yī)術(shù)木工也是空殼?!彼聪騼鹤樱拔液湍隳?,沒什么大學問,只是守著本心,做該做的事。你能把這兩樣手藝揉在一起,創(chuàng)出新路子,那是你的造化。至于能不能傳下去……”他笑了笑,“但行好事,莫問前程。你看這清泉縣,如今誰家嫁娶不備‘木草雙禮’?這便是一種傳。”
王懸壺怔然,細細品味父親的話。是啊,傳承未必是著書立說、廣收門徒。一種習俗,一種信念,潛移默化間融入百姓生活,或許才是更深遠的傳承。
夜深了,王木匠催兒子去歇息。王懸壺走到院中,仰頭望去,星河璀璨,與二十多年前那個七夕夜,似乎并無不同。他忽然想起縣志編纂者曾問他:“王大夫,您這‘望紋診法’的靈感,究竟從何而來?”
他當時答:“家母診脈望色,家父觀木察紋,我自幼耳濡目染,不過是將二者合而為一罷了。”
此刻想來,或許還有更深的原因——是父母那段始于木香藥韻、歷經(jīng)劫波、終得相守的緣分,將醫(yī)道與木藝天然地融合在一起,流淌在他的血脈里。
他轉(zhuǎn)身回屋,經(jīng)過父母房外時,聽見里面低低的說話聲。是母親在輕聲誦讀醫(yī)書,父親偶爾應和,夾雜著刻刀輕碰木頭的細響。這聲音,從他記事起便縈繞耳邊,是家的底色,也是道的回音。
三日后的壽宴,簡單而溫馨。木草堂閉門謝客,只請了幾位至親老友。蕙娘穿著兒子兒媳新制的絳紫團花襖,發(fā)髻簪著那支金絲鑲補的玳瑁簪——王木匠今早特意為她簪上的。
王懸壺當眾獻上那座紫檀木旋轉(zhuǎn)醫(yī)典架。賓客圍攏觀看,無不驚嘆其巧思精工。正當眾人贊嘆時,門外忽然來了個紅衣婦人,面生得很,容貌極美,鬢邊簪著朵奇異的白花。
“討杯壽酒喝。”婦人笑吟吟走進來,將一枚錦盒放在壽禮桌上,對蕙娘微微頷首,“故人來賀,薄禮一份,聊表心意?!闭f罷,竟不等主人回應,轉(zhuǎn)身便走,步履輕盈,轉(zhuǎn)眼消失在巷口。
眾人愕然。蕙娘與王木匠對視一眼,心中了然。她上前打開錦盒,里面紅綢襯底,裹著一株完全干枯的風波草。草葉雖枯,葉脈中的金線卻依然清晰,細看之下,那些金線竟自然構(gòu)成了“百年好合”四個篆字。
賓客嘖嘖稱奇,只當是哪個隱居的高人巧手制作。唯有蕙娘夫婦,握著那株枯草,相視一笑,眼中皆有淚光。
宴罷,夜深人靜。王木匠攜蕙娘來到清泉河邊。河水潺潺,映著滿天星月。對岸西街,木草堂后院的燈光依然亮著——是他們的孫子在溫書,兒子在整理醫(yī)案,兒媳在炮制藥材。
“一晃眼,這么多年了?!蓖跄窘齿p嘆,握住蕙娘的手。她的手不再光滑,有了老年斑,有了繭子,卻依然溫暖有力。
“后悔么?”蕙娘笑問,“后悔當年接了那單活計,進了我那宅子?”
王木匠搖頭,將她微涼的手攏在掌心:“若沒進那宅子,我墳頭的草,怕是都換過二十茬了?!彼D了頓,聲音低沉溫柔,“蕙娘,謝謝你。謝謝你來救我?!?/p>
蕙娘靠在他肩頭,望著河中晃動的月影:“也謝謝你,肯讓我救?!?/p>
兩人不再說話,只靜靜依偎。夜風帶來木草堂隱約的聲響——是刻刀輕叩木頭?還是搗藥杵落在臼中?抑或是翻動書頁的沙沙聲?
分不清了。那些聲音混在一起,成了清泉河畔最綿長的夜曲,混著藥香,混著木香,混著歲月沉淀下的、寧靜的歡喜。
河水流淌,星辰不移。而木草堂后院的燈,會長長久久地亮下去。
就像很多年前,那個寡婦和木匠初遇的夜晚,月光漫過未完工的屏風,把兩個人的影子,牢牢雕在了同一片木紋里。
從此,藥香木韻,生死不離。
(全文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