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末秋初的西華縣,白日里尚殘留著伏暑的余威,但一到夜晚,曠野中便漫起一層涼薄的霧氣,混雜著瓜熟蒂落的甜香與泥土的腥氣,沁人心脾。藍翁的瓜田就在村東頭二里外的河灣地,沙壤土,長出的瓜格外脆甜。這幾日,野豬和獾狗嗅著甜味而來,糟蹋了不少好瓜,老人無法,只得在田頭地勢稍高處,用木棍和茅草搭了個簡陋的窩棚,夜里便宿在此處看守。
是夜,月朗星稀,銀河斜掛。四野寂靜,唯有秋蟲在草叢深處不知疲倦地吟唱,匯成一片綿密的網(wǎng),反倒襯得夜色更深。藍翁提著一盞昏黃的油紙燈籠,沿著田埂緩緩巡行。他已年過六旬,鬢發(fā)斑白,臉上刻滿了歲月的溝壑,但身子骨還算硬朗,一雙眼睛在夜色里依舊透著老農(nóng)特有的警醒與精明。燈籠的光暈有限,只能照亮腳下方寸之地,四周是無邊的黑暗,以及黑暗中那些熟睡的瓜實模糊的輪廓。
巡了一遍,并無異狀。他正要折返窩棚歇息,眼角的余光卻倏地瞥見,遠處那條通往鄰村、平日少有人行的荒僻小徑上,似乎有一點移動的紅色。
藍翁心下微奇,站定了腳步,瞇起眼仔細望去。月色清冷,將那景物照得朦朦朧朧。那確是一個人影,穿著一身極為鮮艷的紅衣,正裊裊娜娜地沿著小徑向前行走??瓷硇尾綉B(tài),像個年輕女子。
“誰家婦人,這般晚了還在野地里獨行?”藍翁暗自嘀咕。西華縣民風淳樸,但也講究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,夜間少有女流在外走動,更何況是這般荒郊野地。
他本欲出聲詢問,但那女子行走的速度似緩實疾,轉眼已過了路口,徑直朝著更遠處那片黑黢黢的影子——一座不知荒廢了多少年的山神廟走去。更讓藍翁心生怪異的是,那女子一路行來,竟是悄無聲息。腳下似是未曾踩到半根枯枝,裙裾擺動間也不聞半點窸窣之聲,如同鬼魅飄行。夜風吹拂,她身上的紅衣緊貼身形,勾勒出的曲線卻有種說不出的僵硬感。
一陣冷風掠過瓜田,吹得藍翁手中的燈籠火光搖曳不定。他下意識地提穩(wěn)燈籠,再抬眼望去,那點紅色已沒入遠方的黑暗,消失不見了。唯有那荒廢古廟的輪廓,在月色下如同蹲伏的巨獸,沉默地吞噬了一切。
藍翁搖了搖頭,只道是自己年老眼花,或是困倦生了錯覺,便蹣跚著回到窩棚,和衣躺下。
然而,接下來的兩三夜,每到相近的時辰,只要他巡田至那個方位,總能看見那抹刺眼的紅,沿著同樣的路線,以同樣詭異的姿態(tài),悄無聲息地走向古廟方向,然后消失。一次是眼花,兩次是巧合,那三次、四次呢?
藍翁心中疑云大起。他白日里曾特意去那小路查看過,路徑荒蕪,兩旁野草過人,根本不像是常有人走動的樣子。他也曾旁敲側擊地向村里人打聽。
“穿紅衣服的姑娘?夜里去那破廟?”一起在村頭老槐樹下納涼的老伙計們聞言,先是愕然,隨即哄笑起來?!八{老哥,莫不是夜里守瓜,孤寂得很,想著哪家姑娘了吧?”有人打趣道?!澳瞧茝R邪性得很,多少年沒人敢近了,哪來的姑娘?定是你看錯了,許是狐子貍子竄過去,月光下晃了眼?!薄熬褪?,老眼昏花嘍……”
鄉(xiāng)人們的調笑讓藍翁有些郁悶,卻也無法反駁。但他心里清楚,自己看到的絕非野獸。那分明是人形,是穿著一身紅得扎眼衣服的女人!而且,村里近日似乎也有些不太平,有幾戶人家抱怨孩子夜里睡不安穩(wěn),啼哭不止,或是莫名發(fā)起低燒,嘴里嘟囔著“紅衣服”、“怕”之類的胡話。只是誰也沒將這些小兒異常與藍翁所說的紅衣女子聯(lián)系起來。
一種莫名的不安,像藤蔓一樣悄悄纏繞上藍翁的心頭。他隱隱覺得,那夜夜出現(xiàn)的紅衣魅影,與村里這隱隱浮動的不安,似乎有著某種陰森詭譎的聯(lián)系。今夜,他決定不再只是遠遠看著。他要去探個究竟。
夜色更深,蟲鳴似乎也稀疏了些。藍翁吹熄了燈籠,將自己隱在田埂旁的灌木陰影里,目光如鷹隼般,死死盯住了那條小徑的盡頭。
等待,讓時間變得格外漫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