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山西,黃土高原上的風已帶了幾分刺骨的寒意。李氏蜷縮在破舊的土炕上,聽著窗外呼嘯而過的北風,裹緊了身上那件補丁摞補丁的薄棉襖。這是她守寡的第七個月,也是她幾乎斷糧的第三日。
炕頭的油燈忽明忽暗,映著她憔悴的面容。才三十出頭的年紀,眼角卻已爬滿了細密的皺紋,那是歲月與苦難共同刻下的印記。她的手粗糙不堪,指節(jié)因常年漿洗縫補而微微變形,此刻正無意識地摩挲著枕邊那件已逝丈夫的舊衣。
“娘,我餓?!蔽鍤q的毛頭從薄被中探出腦袋,小聲嘟囔著,一雙大眼睛在瘦削的臉上顯得格外突兀。
李氏的心像是被什么揪緊了。她摸了摸兒子枯黃的頭發(fā),強擠出一絲笑容:“睡吧,睡著了就不餓了。明兒個娘去張嬸家借點米,給你熬粥喝?!?/p>
這話她自己都不信。張嬸上周才借了她半碗小米,哪能再開這個口。村里的鄰里鄉(xiāng)親,能借的都已借過一輪,大家的日子都不寬裕,誰又能一直幫襯著她這個寡婦呢?
七個月前,她的前夫陳大壯一病不起,請醫(yī)買藥掏空了本就不厚實的家底,最后還是撒手人寰,留下她和兩個孩子。大女兒早已嫁到鄰村,如今身邊只剩下這個五歲的小兒子。
“餓死事小,失節(jié)事大?!贝謇锏睦闲悴趴偸侵糁照?,逢人便講這道理。李氏不識字,卻懂得這話的意思——女人死了丈夫,就該守著貞節(jié)牌坊過完余生,哪怕餓死也不能有二心。
可是,當她看著兒子因營養(yǎng)不良而日益消瘦的小臉,當她摸著空蕩蕩的米缸,當她想起昨天毛頭盯著鄰家孩子手中的窩頭流口水的模樣,那些大道理都變得蒼白無力。
這一夜,李氏輾轉難眠。窗外風聲嗚咽,仿佛是她內(nèi)心的悲鳴。
次日清晨,她早早起身,將最后一點玉米面攪成糊狀,蒸了兩個小小的窩頭,全給了兒子。自己則灌了一肚子涼水,壓住陣陣上涌的饑餓感。
“娘不吃嗎?”毛頭睜著大眼睛問。
“娘不餓,你吃吧?!崩钍蟿e過臉去,不忍看兒子狼吞虎咽的模樣。
就在這時,門外傳來了敲門聲。李氏整了整衣衫,開門一看,是村里的媒婆王媽媽。
“李家妹子,近來可好?”王媽媽滿臉堆笑,不等邀請就邁進了門檻,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在屋內(nèi)掃視,最后落在正在吃窩頭的毛頭身上。
李氏心下明了。這王媽媽無事不登三寶殿,此番前來,必是為說親之事。自她守寡以來,已陸續(xù)有媒人上門,都被她以守節(jié)為由回絕了。但這次,看著王媽媽身上厚實的棉襖,再對比自己單薄的衣衫,她竟一時說不出拒絕的話來。
“王媽媽請坐。”李氏搬來屋里唯一一把還算完整的凳子。
王媽媽也不客氣,坐下后就開門見山:“李家妹子,我是個直性子,就不繞彎子了。通州城里有個王掌柜,開布莊的,家境殷實,就是年紀稍大些,今年四十有五。原配周氏不能生育,想納一房妾室延續(xù)香火。我思來想去,覺得你最合適不過。”
李氏低著頭,手指絞著衣角:“王媽媽知道,我本是想為亡夫守節(jié)的。。?!?/p>
“守節(jié)?”王媽媽提高聲調,“守節(jié)能當飯吃嗎?能讓孩子穿暖吃飽嗎?你看看你這屋子,四面透風;看看孩子,面黃肌瘦!那王家可是頓頓有白面饃饃,冬天有炭火取暖,孩子還能讀書識字哩!”
這話戳中了李氏心中最痛處。她抬眼看了看正在啃窩頭的兒子,眼淚在眼眶中打轉。
王媽媽見狀,語氣軟了下來:“我知道你舍不得亡夫,可人死不能復生,活著的人總得活下去不是?那王秉善王掌柜我見過,不是刻薄之人。你過去了,雖是做小,但吃穿不愁,孩子也能有個好前程??偤眠^在這里挨餓受凍,哪天。。?!?/p>
后面的話王媽媽沒說完,但李氏明白她的意思??偤眠^哪天母子倆餓死凍死在這破屋里,無人問津。
那天晚上,李氏又一次失眠了。她想起與亡夫陳大壯的點點滴滴。他雖然沒什么大本事,但待她極好,從不讓她干重活,有什么好吃的總是先留給她和孩子。若是他在天有靈,會愿意看她改嫁嗎?
可是,毛頭才五歲,往后的日子還長著。眼看就要入冬,這破屋能否熬過嚴寒尚且未知,更別說吃飽穿暖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