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李青籌劃著他那場驚世駭俗的“妓院科考”的同時,常州府的市井之間,另一股濁流也在暗自涌動。這股濁流的中心,便是一個名叫劉老黑的惡霸。
劉老黑,人如其名,長得黑壯粗莽,一臉橫肉,早年是碼頭上扛大包的苦力,憑著好勇斗狠、不怕死的精神,漸漸拉攏了一幫地痞無賴,成了常州府西城一霸。他手段毒辣,欺行霸市,強買強賣,放印子錢牟取暴利,若有誰膽敢反抗,或是還不上錢,輕則砸店打人,重則害得人家破人亡。街坊商戶對其畏之如虎,背地里都罵他是“黑心閻羅”。
然而,這劉老黑卻能在這常州府地界橫行多年而未遭懲處,究其根源,便在于他深諳“官匪一家”的黑暗之道。他通過重金賄賂,早已與府衙、縣衙的許多胥吏衙役勾結(jié)在一起,稱兄道弟。每逢年節(jié),或是那些吏役家中有紅白喜事,劉老黑的禮總是送得最厚的那一份。有了這層保護傘,他更加有恃無恐。即便偶爾有苦主不堪欺凌,鼓足勇氣告到官府,往往也是不了了之,甚至還會遭到報復(fù)。久而久之,百姓們只能忍氣吞聲,敢怒不敢言。
這一日,劉老黑又看中了南市一家生意紅火的綢布店,想以極低的價格強行“盤”過來。那店主姓張,是個老實本分的手藝人,店鋪是祖?zhèn)鞯募覙I(yè),自然不肯。劉老黑便派了幾個手下,終日堵在店門口,嚇唬顧客,搗亂生事。張店主氣得渾身發(fā)抖,卻無可奈何。
恰逢李青訪友歸來,途經(jīng)南市,見此情景,頓時勃然大怒。他本就出身富商家庭,對這等欺壓良善、破壞商事的行為深惡痛絕,加之年輕氣盛,胸中有一股仗義執(zhí)言的浩然之氣。
“光天化日,朗朗乾坤!爾等在此作甚?還有沒有王法了!”李青大步上前,厲聲呵斥。
那幾個無賴見是李青,倒是收斂了幾分。他們認得這是李家秀才,家財萬貫,且是有功名的人,見官不跪,不好輕易得罪。一個為首的無賴嬉皮笑臉地道:“李秀才,您讀您的圣賢書,管這閑事作甚?我們劉爺看上了這鋪子,是這老張頭的福氣!”
“混賬話!”李青怒道,“強買強賣,與強盜何異?立刻給我滾開!否則,休怪我將你等扭送官府!”
無賴們互相看了看,有些遲疑。其中一人低聲道:“頭兒,這秀才不好惹,而且聽說他以前就告過劉爺?shù)臓睢蹅兿瘸?,回去稟報劉爺再說?!?/p>
幾人撂下幾句狠話,悻悻而去。張店主感激涕零,連連向李青作揖道謝。李青扶起他,道:“張老板不必多禮。邪不壓正,他們?nèi)粼賮?,你只管去告官!?/p>
李青哪里知道,他前腳剛走,后腳那幾個無賴便添油加醋地報告了劉老黑。劉老黑一聽是李青攪局,新仇舊恨頓時涌上心頭。原來,這已不是李青第一次壞他的“好事”。此前李青就曾因他欺壓百姓、當街調(diào)戲婦女等事,幾次三番與他理論,甚至真的寫狀子將他告到了縣衙。
雖然每次告狀,都因衙役胥吏與劉老黑通風(fēng)報信、暗中袒護,最終不了了之——往往是縣太爺剛下令傳訊,那邊劉老黑已被相熟的衙役請到后衙喝茶“壓驚”,最后要么是苦主突然“撤訴”,要么是證據(jù)“不足”,反而弄得李青灰頭土臉。但這對劉老黑來說,已是極大的冒犯。他劉老黑在常州西城說一不二,何曾被人如此當面頂撞、屢次告官?李青雖有功名家境,但在劉老黑這等睚眥必報的小人看來,這仇怨已然結(jié)下。
“李青!又是你這個酸?。 眲⒗虾跉獾迷伊耸种械牟璞?,面目猙獰,“不過是個小小秀才,仗著家里有幾個臭錢,就敢屢次跟老子作對!真當老子奈何不了你嗎?!”
他手下忙勸道:“劉爺息怒。那李青有功名護身,家里又使了銀子,官府里也打點過,縣太爺那邊……不太好動他啊?!?/p>
劉老黑眼中閃過陰鷙的光芒,咬牙切齒道:“功名?銀子?哼!老子遲早找到機會,讓他知道知道馬王爺有幾只眼!給老子盯緊了他,還有那個他相好的妓女!我就不信,抓不到他的把柄!”
而另一邊,李青將南市發(fā)生的事情當作一樁小事,并未放在心上。他依舊時常去怡紅院與蘭心相會,興致勃勃地準備著他的“科考大業(yè)”,甚至還拿出銀錢,讓老鴇布置場地,制作“準考證”,擬定“考題”,忙得不亦樂乎。
蘭心見他絲毫未將白日的沖突放在心上,反而越發(fā)沉迷于那危險的游戲,心中的憂慮日益加深。這晚,她趁著屋內(nèi)無人,再次憂心忡忡地勸誡李青:“公子,今日你為那張店主出頭,妾身敬佩你的俠義。但那劉老黑絕非善類,乃真小人一個。妾身在此三年,聽過不少他的惡行,此人睚眥必報,手段毒辣,且與官府胥吏勾結(jié)極深。你屢次與他為難,他定然懷恨在心。如今公子又要在這院中行此……此驚世駭俗之事,萬一被他知曉,抓住把柄,大做文章,后果不堪設(shè)想?。」湃嗽?,寧得罪君子,莫得罪小人。公子還需萬分小心才是。”
李青正對著自己擬定的“科舉章程”洋洋自得,聞言不以為然地笑了笑,甚至帶著幾分輕蔑:“蘭心多慮了。劉老黑?不過一市井無賴,潑皮魁首罷了。論錢財,他李家堆金山銀海,豈是劉老黑那點敲詐勒索來的臟錢可比?論功名,我乃朝廷秀才,見了知縣也可平等對話,他一個白身惡霸,見了官差都要點頭哈腰,何足道哉?他若識相便罷,若真敢來尋釁,我定叫他吃不了兜著走!”
他放下章程,走到蘭心面前,自信滿滿地寬慰她:“至于這科考游戲,不過是文人雅士間的嬉戲,無傷大雅。即便傳出去,也不過是添一樁風(fēng)流佳話罷了。巡按大人難道還會管這等小事不成?放心吧,一切有我?!?/p>
他語氣中的輕慢與自信,并未能安撫蘭心,反而讓她的一顆心直往下沉。她深知,李青自幼順遂,才華家境皆優(yōu),從未真正見識過人性之惡與底層手段之卑劣。他將世間之事想得過于簡單,將律法與功名的庇護想得過于萬能。
看著李青毫無防備、興致盎然的樣子,蘭心知道再勸無用,只能將深深的憂慮埋在心底,暗自祈禱一切都是自己多慮了。然而,她隱約感覺到,一場風(fēng)暴正在積聚,而風(fēng)暴的中心,正是她眼前這個自信飛揚、卻對潛在危險渾然不覺的年輕秀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