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晝,并未帶來絲毫慰藉。
陽光勉強(qiáng)穿透稀薄的云層,灑在柳河村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,卻驅(qū)不散籠罩在翠蘭心頭和那座小院上空的陰霾。對于翠蘭而言,白天不過是夜晚無盡恐怖的、蒼白而短暫的間歇,是下一次黑暗降臨前,令人窒息的前奏。
自那次驚魂之夜后,恐懼便在她心底扎了根,并開始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,瘋狂地侵蝕著她的形神。
銅鏡里映出的那張臉,日漸枯槁。原本豐潤的臉頰凹陷下去,皮膚失去了往日細(xì)膩的光澤,變得蠟黃粗糙,像是蒙上了一層洗不掉的灰翳。最刺目的是那雙眼睛——眼窩深陷,周圍是濃重得化不開的、如同淤青般的黑影,眼神渙散、空洞,深處卻又時刻燃燒著一種近乎癲狂的驚懼,任何一點(diǎn)細(xì)微的聲響都能讓她渾身一顫,如同驚弓之鳥。
她的食欲銳減,端起飯碗,看著那白生生的米飯,卻總能恍惚間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、屬于夜晚的腐朽紙灰味,胃里便一陣翻江倒海,勉強(qiáng)咽下幾口,也如同吞咽沙礫般艱難。身體迅速消瘦下去,原本合身的衣衫變得空蕩蕩的,更顯得她弱不禁風(fēng),仿佛一陣稍大些的風(fēng)就能將她吹折。
而夜晚,則徹底淪為永無止境的酷刑。
那個“東西”幾乎夜夜如期而至。
有時,它來得猛烈而急驟,如同山崩地裂,瞬間將她壓垮,用那冰冷的、帶著泥土和紙灰氣息的沉重,碾磨她的胸腔,讓她在窒息的邊緣反復(fù)掙扎。那扭曲的、屬于亡夫的執(zhí)念低語,也變得越發(fā)清晰和急迫,“女兒……女兒……”的呼喚,不再是遙遠(yuǎn)的嘆息,而像是緊貼著她的耳膜嘶吼,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、陰寒的怨毒。
有時,它又變得狡猾而殘忍。并不立刻壓上來,而是先制造無數(shù)細(xì)微的恐怖前奏。床底下持續(xù)整夜的窸窣聲,仿佛有無數(shù)紙人在下面竊竊私語;屋頂上傳來的、像是用指甲輕輕刮擦瓦片的聲響;甚至有一次,翠蘭在極度驚恐的朦朧間,仿佛看到床帳的陰影里,有一個模糊的、扁平的人形輪廓靜靜地站著,用沒有瞳孔的眼睛凝視著她……這種緩慢的精神折磨,幾乎要將她逼瘋。
她開始害怕入睡,害怕黑暗,害怕那張承載過短暫溫情、如今卻變成恐怖刑床的婚榻。每一個黃昏的降臨,對她而言都像是催命的符咒。她點(diǎn)燃所有的油燈,讓昏黃的光線充滿屋子,但燈光所能照亮的范圍有限,那些角落里的陰影反而顯得更加深邃、更加蠢蠢欲動。燈光,根本無法驅(qū)散那源自另一個維度的陰寒。
持續(xù)的失眠和極度的恐懼,榨干了她最后一絲精力。白天里,她時常精神恍惚,洗衣時會突然怔住,望著水面自己的倒影出神,直到那倒影仿佛勾起夜間的恐怖記憶,才猛地驚回現(xiàn)實(shí);做飯時,會失手打碎碗碟,碎裂聲能讓她像被抽了一鞭子般驚跳起來。
她的異常,很快被敏感的村民察覺。
最初是幾個常在水井邊閑聊的婦人。她們交頭接耳,對著翠蘭日益憔悴、形銷骨立的背影指指點(diǎn)點(diǎn),目光里混雜著探究、憐憫,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。
“瞧見沒?翠蘭那模樣……嘖嘖,跟被吸干了精氣神似的?!?/p>
“可不是嗎,眼窩黢黑,走路打飄,這才守寡幾天啊,就變成這樣了?”
“我聽說啊……”聲音壓得更低,帶著神秘兮兮的恐懼,“她夜里總睡不好,說是……撞客(撞邪)了!”
流言如同瘟疫,在閉塞的村莊里找到了最肥沃的土壤,迅速滋生、蔓延、變異。
“什么撞客?我看就是鬼壓床!被不干凈的東西纏上了!”
“你說……會不會是她男人……舍不得她,回來找她了?”有人提出毛骨悚然的猜測。
“回來?我看沒那么簡單!怕是招了什么更厲害的東西!你們沒聞見她身上那股子味兒嗎?一股子……紙錢燒糊了的陰氣!”
“哎呀,可別說了!嚇?biāo)廊肆?!難怪我前幾天晚上從她家墻外過,總覺得里面冷颼颼的,還有怪聲!”
話語越來越離奇,越來越恐怖。人們開始自發(fā)地疏遠(yuǎn)她、回避她。
清晨她去井邊打水,原本聚在那里說笑的婦人們會立刻噤聲,眼神閃爍地散開,仿佛她是什么瘟神。甚至有那膽小的,見她過來,忙不迭地提起水桶躲開,如同躲避蛇蝎。
她去村口的小集市買點(diǎn)針線油鹽,攤主接過她的銅錢時,手指都盡量避免與她接觸,找零也是飛快地丟在攤位上,仿佛那錢幣也沾染了不祥。孩子們原本不怕她,有時還會叫她一聲“嬸子”,現(xiàn)在卻被大人嚴(yán)厲告誡,看見她要遠(yuǎn)遠(yuǎn)繞開,有幾個調(diào)皮膽大的,甚至?xí)谒砗筮h(yuǎn)遠(yuǎn)地扔小石子,尖聲叫著“鬼婆娘!掃把星!”
每一道回避的目光,每一個竊竊私語的動作,每一次刻意的疏遠(yuǎn),都像是一根根冰冷的針,密密麻麻地扎在翠蘭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。她仿佛被一張無形而巨大的、由恐懼和偏見織成的網(wǎng)孤立起來,困在中央,動彈不得。孤獨(dú)和冤屈如同毒藤般纏繞著她,讓她窒息。她想要吶喊,想要辯解,但能說什么?說每夜亡夫變成的厲鬼來壓她,向她索要一個女兒?誰會信?只怕會引來更多的恐懼和唾棄。
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,以及周遭環(huán)境的巨大壓力,讓她走到了崩潰的邊緣。她常常一個人躲在屋里,無聲地流淚,眼淚是滾燙的,但身體卻始終是冰涼的,仿佛體內(nèi)的那點(diǎn)熱氣,早已被夜復(fù)一夜的陰寒汲取殆盡。
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。要么被那夜夜來訪的“東西”徹底折磨致死,要么在村民的恐懼和排斥中徹底瘋掉。
絕望之中,一個名字如同黑暗中的一點(diǎn)微光,浮現(xiàn)在她的腦?!跗抛?。
村東頭那個獨(dú)居的神婆。關(guān)于她的傳聞很多,有人說她性情古怪,通曉陰陽,能走陰差,也能驅(qū)邪避兇;也有人說她不過是裝神弄鬼,騙點(diǎn)香火錢。平日里,村民們對她敬而遠(yuǎn)之,若非遇到無法用常理解決的疑難雜癥,絕不會去敲她那扇斑駁的木門。
翠蘭從前也是不信的,甚至有些畏懼那個傳聞中能溝通鬼神的老人。但此刻,王婆子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、或許能通向生路的稻草。
這個念頭一旦生出,便再也無法遏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