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1章 亂世驛站，風(fēng)華寡婦（第1頁）

崇禎年間，大明王朝的氣數(shù)仿佛風(fēng)中殘燭，搖曳欲熄。關(guān)外建州鐵騎虎視眈眈，關(guān)內(nèi)李自成、張獻忠等流寇肆虐縱橫，烽火連天，餓殍遍野。朝廷政令不出京畿，各地軍頭擁兵自重，律法綱常崩壞如泥沙。在這人人自危的亂世，連接各地的官道反而成了一條條畸形的生命線，而沿線驛站，則成了這生命線上一個個短暫卻至關(guān)重要的節(jié)點。它們比太平年月更為忙碌，吞吐著混亂的人流與信息，在絕望的底色上，涂抹著一絲畸形的繁榮。

七里驛，便是這京畿以南數(shù)百里官道上的這樣一個節(jié)點。

它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荒蕪的丘陵地帶，背靠著一座光禿禿的、被當(dāng)?shù)厝朔Q為“黑風(fēng)嶺”的山巒，面朝那條被無數(shù)車馬踩踏得坑洼不平、塵土飛揚的官道。驛站是一圈簡陋的土坯圍墻，圍著一片還算寬敞的院子，幾間灰撲撲的瓦房和更顯破舊的茅草屋散落其間。一面褪了色的、邊角破損的驛旗，有氣無力地懸掛在門口歪斜的木桿上，每當(dāng)北風(fēng)呼嘯而過，便獵獵作響，像是在訴說著無盡的荒涼。

院子幾乎永遠彌漫著一種復(fù)雜而濃烈的氣味——新鮮與陳腐馬糞的臊臭、干草與豆料的清香、大鍋熬煮的粗糙食物味兒、劣質(zhì)土燒酒的辛辣、還有眾多長途跋涉者身上散發(fā)出的汗酸與疲憊的氣息……所有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，被灶膛和煙袋的煙霧一熏，便構(gòu)成了七里驛獨有的、無法復(fù)制的“味道”。這味道濃烈得幾乎有形有質(zhì)，撲面而來，宣告著此地的屬性：一個純粹的、功能性的、魚龍混雜的歇腳點。

簡陋的廳堂永遠是驛站最擁擠喧鬧的地方。幾張油膩膩的木桌旁，擠滿了形形色色、南來北往的客人。

身著號衣、腰掛令牌的官差和信使行色最為匆匆。他們往往滿臉風(fēng)塵，灌下一碗濁酒，囫圇吞下幾口食物，便急著換馬趕路。他們帶來的消息支離破碎，卻又驚心動魄：一會兒是“潼關(guān)失守，流寇逼近”，一會兒又是“關(guān)寧鐵騎大捷，斬首數(shù)千”，真真假假，虛實難辨，引得聽者時而驚呼，時而嘆息，人心也隨之起伏不定。

更多的則是逃難的人群。拖家?guī)Э冢鎺Р松?，眼神倉皇。他們裹挾著全部家當(dāng)——幾個破舊的包袱，或許還有一口鐵鍋，蜷縮在角落里，低聲訴說著家鄉(xiāng)如何被兵匪攻破，親人如何離散，一路如何艱難求生。他們的故事往往大同小異，卻個個血淚交織，聽得人心情沉重。

人群中也不乏精明的商販。亂世之中，尋常買賣難做，但總有人能從中嗅到商機。他們帶著稀缺的鹽巴、藥材、乃至偷偷販運的鐵器，穿梭于危險地帶，賺取著刀口舔血的利潤。他們眼神閃爍，交談聲壓得極低，時刻警惕著周圍的風(fēng)吹草動。

人聲、馬嘶聲、騾馬的響鼻聲、杯盤碗筷的碰撞聲、后院鐵匠鋪傳來的零星打鐵聲……種種聲音混雜在一起，沸反盈天，構(gòu)成了一幅嘈雜而鮮活的亂世浮生繪。

而在這幅動蕩喧囂的畫卷中心，卻是一個女人。

她約莫三十上下年紀(jì)，穿著一身洗得發(fā)白卻干凈整潔的藍色粗布衣裙，烏云般的發(fā)髻簡單挽起，插著一根普通的木簪，再無多余飾物。然而，荊釵布裙難掩風(fēng)流。她生得豐腴勻稱，肌膚是健康的蜜色，一張鵝蛋臉上，眉眼尤其動人。杏眼圓潤，眼波流轉(zhuǎn)間仿佛總含著一段欲說還休的情意，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；鼻梁挺直，唇瓣豐潤，不點而朱，時常噙著一抹看似爽朗卻又意味深長的笑意。她腰肢纖細(xì)，走起路來步伐輕快，腰肢自然而然地輕微擺動，像風(fēng)中柔柳，又帶著一股山野般的活力，在這灰暗的環(huán)境里，宛如荒原上驟然綻放的一株芍藥，明媚扎眼，吸引著幾乎所有男性的目光。

她就是這七里驛的管事人，寡婦紅姐。

五年前，她的丈夫，原來的驛卒，意外亡故，留下她和這間小小的驛站。一個年輕貌美的寡婦，獨自支撐著這龍蛇混雜的營生，其中的艱難與酸楚，外人難以想象。關(guān)于她的閑言碎語，從未在這官道上停歇過。過往的男人，十個里頭有九個，或明或暗，眼神里都帶著審視與貪婪，言語間少不了試探與調(diào)笑，甚至不乏借酒裝瘋、動手動腳的腌臜之徒。

但紅姐似乎總有辦法應(yīng)對。

面對言語輕薄的，她或是柳眉一豎，半真半假地笑罵回去，句句帶刺，噎得人說不出話；或是巧妙地將話題引開，四兩撥千斤，讓人討不到半點便宜。面對那些借著酒勁想毛手毛腳的，她往往能像一尾滑不留手的魚，輕巧避開，同時腳下不經(jīng)意地一絆，或是肘部“無意”一撞，便讓對方吃個暗虧，狼狽不堪。

更邪門的是，那些特別放肆、屢教不改的，往往會在離開七里驛后倒點小霉。不是過山道時馬匹突然受驚差點墜崖，就是好不容易帶來的貨擔(dān)繩子斷裂散了一地，要么就是莫名丟了緊要的財物。次數(shù)多了，人們私下便開始嘀咕，說這寡婦邪性，怕是有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“東西”在護著她，于是言行間便收斂了許多，不敢過于造次。

驛站里除了紅姐，只有一個幫忙的老驛卒，周老頭。周老頭年紀(jì)大約五十多了，頭發(fā)花白，背有些駝，是看著紅姐長大的老人，也是她丈夫生前的長輩。他負(fù)責(zé)照料馬匹，打理些雜務(wù)，對紅姐是真心實意地心疼。

“東家，”這日午后，稍得清閑，周老頭一邊修補著馬鞍，一邊忍不住又舊話重提，“咱這驛站，來往的都是虎狼似的男人，您一個人……終究不是長久之計。要不，咱還是想法子，請個身家清白、年輕力壯的男伙計吧？也能幫您擋些是非，省得那些腌臜貨色老惦記著?！?/p>

紅姐正低頭核算著賬目，聞言抬起頭，陽光下她的側(cè)臉線條柔和而堅定。她笑了笑，那笑容明媚，眼底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影：“請誰？周伯，這兵荒馬亂的，哪有什么身家清白的好后生肯來咱這荒山野嶺？就算有，請個年輕力壯的……呵呵，”她笑聲里帶著幾分自嘲和譏誚，“怕是防了外賊，招了家鬼。半夜爬我被窩怎么辦？到時候，怕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嘍?！?/p>

周老頭被噎了一下，張了張嘴，最終只是嘆了口氣，搖搖頭，不再說話。他知道紅姐說的是實情，這世道，人心比鬼還可怕。他只是心疼，這千斤重?fù)?dān)，全壓在一個女人柔弱的肩膀上。

紅姐低下頭，繼續(xù)撥弄算盤，但眼神卻有些飄忽。她何嘗不累？何嘗不想有個依靠？只是……她腦海中閃過五年前那個雨夜，丈夫慘死的模樣，那口被石板封死的古井……她的心驟然一縮，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。那巨大的悲痛和刻骨的仇恨，早已將她所有的柔軟和依賴封存。她不能倒，不能示弱，必須牢牢守住這里，為了……為了一個或許虛無縹緲的希望。

夕陽西下，最后一批客人或投宿或離開，驛站漸漸安靜下來。灶膛里的火熄了，只剩下余溫。周老頭檢查完馬廄，也回自己小屋歇息了。

紅姐獨自一人，坐在廳堂角落的油燈下。跳動的火苗將她的身影拉得長長的，投在斑駁的土墻上，搖曳不定。窗外，是濃得化不開的墨色黑夜，遠處黑風(fēng)嶺的方向，傳來幾聲悠長而凄厲的野狼嚎叫，隨風(fēng)隱隱約約傳來，更襯托出這荒郊野嶺的死寂與神秘。

她手里握著一塊半舊的木牌，上面刻著一個模糊的“安”字，那是她丈夫的名字。指尖輕輕摩挲著那字跡，眼神幽深，仿佛穿透了墻壁，望向了后院那口被嚴(yán)格禁止靠近的古井。那眼神里，交織著深沉的思念、蝕骨的痛苦、以及一種近乎偏執(zhí)的堅毅。

她仿佛在等待著什么，又像是在堅守著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。油燈噼啪一聲，爆開一朵小小的燈花。

夜，還很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