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底密室的陰冷與血腥氣,似乎已沁入石壁,久久不散。搖曳的燭光下,中年獵戶癱軟在鐵鏈上,氣息奄奄,方才的審訊已榨干了他最后一絲生機與氣力。他從嘶吼到哀求,最終只剩下破碎的、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供述。那個隱藏在暗處的“第四人”的名號,一個位于邊境地帶、用于聯(lián)絡(luò)的模糊地點,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,被他艱難地吐出。
孫子瑤靜立原地,玄色勁裝上未沾半點血污,面容卻比霜雪更冷。她仔細聽著,每一個字都如同刻印般留在心底。當獵戶的聲音最終歸于沉寂,腦袋無力地垂下,她并未感到預(yù)期的快意,反而有一種巨大的、空茫的疲憊席卷而來。仇恨驅(qū)動她走到今日,但當復(fù)仇的對象一個個倒下,支撐她的那股力量,仿佛也驟然抽離,留下一個深不見底的虛空。
她示意心腹上前查驗。女教習(xí)探了探獵戶的鼻息和頸脈,沉聲道:“小姐,他傷重,撐不住了?!?/p>
死了。這最后一個直接行兇者,也以這種不堪的方式結(jié)束了罪惡的一生。孫子瑤看著那具再無生息的軀體,眼中情緒復(fù)雜難辨。有恨,有釋然,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——不是為了這禽獸,而是為了這被仇恨徹底扭曲、最終淪為野獸的可悲命運。
“清理干凈?!彼愿溃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沙啞,“將他的供詞,整理成文書,讓他畫押?!北M管人已死,但這份按了手印的供狀,是給官府、給家族、也是給逝者的一個交代。
兩名死士默然上前,熟練地處理現(xiàn)場。孫子瑤轉(zhuǎn)身,步出這間承載了太多黑暗與痛苦的地下刑室。沿著石階向上,每走一步,都仿佛在脫離一個沉重的噩夢。當她終于推開隱蔽的入口,重返地面之上時,東方已露出了魚肚白,清冷的晨風(fēng)撲面而來,帶著庭院中草木的濕潤氣息。
她深深吸了一口氣,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,驅(qū)散了些許地底的濁氣。天,快亮了。
回到書房,她并未休息,而是鋪開宣紙,研墨潤筆。就著漸亮的天光,她開始書寫。不僅僅是對獵戶最后供詞的記錄,更是將三年來她所調(diào)查到的一切——從獵戶父子的罪行,到那本密室血書揭示的百年仇恨,再到對“第四人”及可能存在的幕后勢力的推斷——條分縷析,一一呈于紙上。她的筆跡沉穩(wěn)有力,不見絲毫女子的柔弱,只有歷經(jīng)滄桑后的冷靜與決斷。
墨跡干透,她將厚厚的供狀裝入一個錦盒,封好。然后,她換上了一身素凈的常服,未施粉黛,只帶著那名最信任的女教習(xí)和兩名護衛(wèi),捧著錦盒,徑直前往紫金城府衙。
府尹見到孫子瑤親自前來,又看到那份詳盡得令人發(fā)指的供狀,尤其是其中涉及百年前舊案和可能存在的殘余勢力,驚得半晌無言。此案早已了結(jié),如今卻又掀出如此波瀾,讓他左右為難。但孫子瑤態(tài)度堅決,言辭清晰,指出若不深挖根源,恐遺禍無窮。加之孫家的影響力,府尹最終不敢怠慢,鄭重收下供狀,承諾必將徹查到底,并加強邊境巡查,追緝那名漏網(wǎng)的“第四人”。
走出府衙大門,陽光已灑滿街道,市井喧囂撲面而來。孫子瑤站在臺階上,微微瞇起了眼。將一切交予官府,意味著她主動卸下了三年來壓在肩頭的復(fù)仇重擔。她不再是那個孤身潛入黑暗的復(fù)仇者,她將案件的最終裁決權(quán),交還給了律法與秩序。這是一種解脫,也是一種新的開始。
接下來的日子,孫子瑤做了一件讓整個紫金城都為之震動的事情。她并未如外界猜測那般,借此機會擴大孫家權(quán)勢,或是沉溺于哀傷,而是向家族坦誠了自己的決心,并出乎意料地得到了開明長輩的理解(或許他們也希望借此徹底了結(jié)這段噩夢)。她開始變賣自己名下幾乎所有的田產(chǎn)、鋪面、珠寶首飾,將所得的巨額財富,分文不留,全部用于一項前所未有的事業(yè)。
她在城郊一處清靜開闊之地,買下大片土地,聘請能工巧匠,興建起一座規(guī)模宏大的“女子武堂”。這并非傳統(tǒng)的繡樓或書院,而是一個旨在教授女子強身健體、自衛(wèi)防身之術(shù),兼讀詩書、明事理的地方。武堂的正門前,立著一塊巨大的青石碑,碑上并未鐫刻任何歌功頌德的文字,而是密密麻麻地刻滿了名字——除了陳榮正、李秀珺、趙學(xué)池,還有所有能從卷宗和調(diào)查中找出的、多年來可能遭獵戶父子及其先輩毒手的、有名或無名的遇難者的名字。碑文最下方,只有簡單一行字:“愿逝者安息,生者自強。”
此舉在當時可謂驚世駭俗,引來無數(shù)議論與非難。有贊她心懷仁義、澤被后世的,也有罵她牝雞司晨、敗壞風(fēng)氣的。但孫子瑤充耳不聞,她親自參與武堂章程的制定,聘請那位女教習(xí)和不少有真才實學(xué)的武師、女夫子任教。她希望,在這里,女子們不僅能擁有保護自己的力量,更能擁有獨立堅韌的靈魂,不再輕易淪為暴行下的犧牲品。
這一日,武堂諸事已步入正軌。孫子瑤摒退隨從,獨自一人,再次來到了連平鎮(zhèn)外的深山。時節(jié)已是暮春,山花爛漫,綠意盎然,蓬勃的生機幾乎覆蓋了昔日的一切傷痕。她沿著依稀可辨的小徑行走,腳步平穩(wěn)。那座曾如同魔窟的獵戶木屋,早已在官府的督辦下被徹底拆除,連地基都被掘開,撒上了石灰。如今,那里只剩下一片長滿野草和不知名小花的平地,仿佛什么都沒有發(fā)生過。
她沒有靠近那片平地,而是登上了附近的一處高坡。從這里,可以眺望連綿的春山,可以看到山腳下新建的女子武堂的輪廓,也可以將昔日事發(fā)之地盡收眼底。
微風(fēng)拂過,帶來野花的淡淡香氣和草木的清新。山還是那座山,林還是那片林,但其中蘊含的意義,于她而言,已截然不同。這里曾是她的人間地獄,埋葬了她的友人、她的愛情、她的天真。但如今,站在這里,她心中不再只有恐懼和仇恨。
她想起了陳榮正最后的決絕,李秀珺短暫的清醒,趙學(xué)池無謂的慘死……他們的生命如同被狂風(fēng)摧折的花朵,零落成泥。但或許,正如這漫山遍野的野花,它們的種子落入泥土,經(jīng)歷寒冬,來年又會煥發(fā)出新的生機。她散盡家財建立的女子武堂,便是她試圖在廢墟上播種的新芽,是她對那場無妄之災(zāi)最有力的回應(yīng),也是她對逝者最好的告慰。
她不再是被仇恨定義的幸存者,而是試圖創(chuàng)造一絲微光的行動者。過去的血跡已被春泥覆蓋,滋養(yǎng)出的,是雖微小卻堅韌的新的希望。
孫子瑤靜靜地站立了許久,山風(fēng)吹動了她的衣袂和發(fā)絲。她的目光掠過群山,望向更遙遠的、邊境的方向,那里或許還隱藏著未盡的因果。但她的眼神中,已無迷茫與恐懼,只有一片歷經(jīng)劫波后的平靜與堅定。
然后,她緩緩轉(zhuǎn)身,沿著來路,一步一步,沉穩(wěn)地走下山去。背影融入暮春一片生機勃勃的綠意之中,漸行漸遠。山花在她身后無聲綻放,如同無數(shù)只注視的眼睛,記錄著這片土地上的血與淚,也見證著從絕望中掙扎而出的、微弱卻不容忽視的光。
(全劇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