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琴聲,初時如春雨潤物,細(xì)密輕柔;轉(zhuǎn)而似幽谷泉鳴,清越空靈;時而夾雜著幾許難以言喻的愁緒,如泣如訴,撥動著聽者的心弦。在這寂靜的夜里,這琴聲擁有一種奇異的力量,能暫時洗滌柳存義滿身的疲憊與內(nèi)心的孤寂。
他放下吃了一半的窩頭,下意識地站起身,走到墻邊。這道墻,隔開了兩個世界,也連接了兩個世界。他搬來那個每日用來墊腳的小板凳,小心翼翼地踩上去,雙手扒著墻頭,探出半個腦袋,向那燈火闌珊處窺望。
蘇家的后院,比他這逼仄的柴房不知寬敞精致多少倍。月光下,可見假山玲瓏,回廊曲折,幾株晚開的桂花樹散發(fā)著馥郁的香氣。而在那庭院中央的小亭里,一個窈窕的身影正端坐撫琴。
因隔著一段距離,又有花木掩映,柳存義看不太清那女子的具體容貌,只能看到她穿著一身淡雅的衣裙,身段裊娜,青絲如瀑。月光灑在她身上,仿佛為她鍍上了一層清輝,宛如月宮仙子臨凡。她低首信手續(xù)彈,全副心神似乎都沉浸在了指尖流淌出的樂章里。
那便是蘇員外的獨生愛女,蘇婉娘。山陰縣有名的才女兼美人。
關(guān)于蘇婉娘的種種,柳存義在當(dāng)鋪里,從那些來典當(dāng)物品、閑話八卦的客人口中,早已聽得耳朵快起繭子。據(jù)說她年方十八,生得膚若凝脂,眉如遠(yuǎn)黛,一雙杏眼顧盼生輝,更有滿腹才華,琴棋書畫無所不精。上門求親的媒人幾乎踏破了蘇家門檻,從官宦子弟到富商巨賈,應(yīng)有盡有,可這位蘇小姐心氣極高,竟一個也沒瞧上。
對于柳存義而言,蘇婉娘就像是懸掛在天邊的明月,璀璨奪目,卻遙不可及。他只是一個掙扎在溫飽線上的小學(xué)徒,身份卑微如塵,能與她隔墻聽琴,偷窺仙姿,已是莫大的奢侈。
然而,人心總是貪婪的。聽著那美妙的琴聲,看著那朦朧而美好的身影,柳存義內(nèi)心深處,一種混雜著愛慕、向往與深刻自卑的復(fù)雜情感,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,緊緊纏繞著他的心。他明知不該,卻無法控制自己每個夜晚,如同著了魔一般,攀上這堵矮墻,去尋找那一道能照亮他灰暗生活的光。
今夜,蘇婉娘似乎彈的是一曲《漢宮秋月》,琴音哀婉,訴說著深宮女子的寂寞與幽怨。柳存義不懂這些高雅的樂理,他只是覺得,這琴聲讓他心里發(fā)酸,發(fā)脹,讓他想起自己孤苦的身世,想起前途的渺茫,更對那彈琴之人生出無限的憐惜與憧憬——她那樣神仙般的人物,為何也會彈出如此憂傷的曲調(diào)?
一曲終了,余音裊裊。亭中的蘇婉娘緩緩起身,抱著琴,在丫鬟的陪伴下,沿著回廊,向亮著燈的繡樓走去。她的步伐輕盈,裙裾微動,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柳存義的心尖上。
直到那抹倩影徹底消失在門廊深處,閨房的窗戶映出她走動、落座的剪影,柳存義才悵然若失地從墻頭下來,跌坐回冰冷的床板上。
柴房里,重新被黑暗和孤寂填滿。只有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桂花香,和那縈繞在腦海、揮之不去的琴音與身影。
“婉娘姑娘……”他在心底默念著這個名字,感覺胸口一陣滾燙,又是一陣冰涼。他用力攥緊了拳頭,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。那是求而不得的痛苦,是云泥之別的絕望,也是一種連他自己都不敢深想的、蠢蠢欲動的妄念。
他知道這樣窺視大家閨秀是非禮之舉,若被人發(fā)現(xiàn),后果不堪設(shè)想。但這是他貧瘠生活中唯一的一點甜,一點光,他戒不掉,也舍不得戒掉。
夜色漸深,油燈終于耗盡最后一滴油,噗地一聲熄滅了。柴房陷入徹底的黑暗。柳存義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,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,耳邊依舊是那揮之不去的琴聲,眼前依舊是那月下?lián)崆俚木b約風(fēng)姿。
這一夜,注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。而那在他心底潛滋暗長的情愫與妄念,也正悄然積聚著力量,等待著某個契機,破土而出,將他,或許也將墻那邊的那個她,一同卷入命運的漩渦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