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杏駭然回頭,只見石頭和婆婆,不知何時已經(jīng)追到了近前,就站在離她幾步遠的月光下。他們兩人手里,各提著一盞剛剛糊好的、嶄新的燈盞。那燈的造型,正是祠堂里扎制的、形如小人的模樣。而更讓春杏魂飛魄散的是,其中一盞燈那粗糙的燈面上,赫然貼著一張用墨筆勾勒出的人像!那眉眼,那神態(tài),分明就是她的毛豆!而且,那墨跡的顏色……不是黑色,而是一種深沉的、泛著詭異光澤的暗綠色——那是用濃縮的艾草汁畫上去的!
“每個娃進去,頭一年,魂兒做燈油,養(yǎng)著山神爺?shù)倪@盞命燈,保咱村子一年風(fēng)調(diào)雨順?!逼牌排e起手里那盞畫著毛豆畫像的燈,臉上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虔誠和一種令人作嘔的“慈祥”,“撐過了一年,魂兒耗得差不多了,就抽出來,擰成燈芯。上好的童魂燈芯啊,一根,能再穩(wěn)穩(wěn)當當?shù)亓辽鲜?!咱村里的老人能活得久,靠的就是這個!”
她的話語,像一把生銹的鋸子,終于鋸開了燈影村百年迷霧最后、也是最血腥的一層!
沒有山神爺!
只有一棵被村民用自己子孫后代的靈魂喂養(yǎng)、從而變得“靈驗”的妖樹!
所謂的風(fēng)調(diào)雨順,是用孩子的魂靈作為“燈油”換來!
所謂的長壽安康,是用孩子的魂靈制成的“燈芯”在延續(xù)!
那些窗臺上的陶土燈,夜里亮起的,哪里是艾草芯,分明是一縷縷被禁錮、被灼燒、無法超生的童魂!那些后頸有疤的男人,是獻祭了兄弟才得以存活的“印記”持有者!那些長壽老人身上甜膩的氣味,是燈油(魂油)浸染皮肉、深入骨髓的證明!
這是一場持續(xù)了百年以上,以親子為祭品,以靈魂為燃料,維系著村莊虛假繁榮與部分人長久生命的、徹頭徹尾的、殘酷到令人發(fā)指的集體謀殺!一場代代相傳、自我合理化的吃人盛宴!
而她的毛豆,就是下一個即將被送上餐桌的……“祭品”!
“你看,他自己愿意去?!逼牌诺穆曇舴跑浟诵?,帶著一種蠱惑的意味,目光看向春杏懷里的毛豆。
春杏低頭,只見毛豆臉上的笑容越發(fā)燦爛,那雙原本清澈的眼睛里,此刻充滿了對樹洞燈火的向往,他掙扎著,想要從春杏懷里下去,小嘴里喃喃著:“燈里暖和……有好多小伙伴……叫我過去玩呢……”
“當年我送你公公進去時,他也這樣笑……”婆婆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,帶著一種輪回的宿命感。
春杏明白了,全都明白了。這棵老槐,或者說依附于老槐的某種邪異力量,不僅能吞噬孩子的靈魂,還能在儀式前蠱惑他們的心智,讓他們“心甘情愿”地走向毀滅!
她抱緊毛豆,想要做最后的抵抗,卻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手臂有些發(fā)軟。而毛豆的力氣卻大得驚人,他猛地一掙,竟然從春杏已然有些脫力的懷抱中滑了下去,跌跌撞撞地就朝著那散發(fā)著幽光和寒氣的樹洞口跑去!
“毛豆!”春杏發(fā)出絕望的呼喊,撲過去想要拉住他。
就在她的手即將碰到毛豆后衣領(lǐng)的瞬間,她的動作僵住了。
月光下,毛豆那截裸露在外面的、細嫩的后頸上,不知何時,竟然多了一個小小的、殷紅的點!像是不小心被針尖扎破留下的血珠。而就在她凝視的這片刻功夫,那個紅點,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,慢慢地凹陷下去,顏色也逐漸轉(zhuǎn)為暗紅,最終,定格成了……一個銅錢大小、邊緣不規(guī)則、中間仿佛有著細微齒痕的……疤痕!
和石頭后頸上的那個“山神爺?shù)挠 ?,一模一樣?/p>
樹洞深處,那“窸窸窣窣”的抓撓聲再次響起,比之前更加清晰,更加密集,仿佛有無數(shù)只小手在迫不及待地迎接新的伙伴。同時,一陣細碎飄渺、如同風(fēng)中殘燭的童聲合唱,隱隱約約地傳了出來,咿咿呀呀,唱的正是燈影村一代代孩童口耳相傳的那首、她從未深思過其中含義的古老童謠……
婆婆舉著那盞畫有毛豆畫像的艾草汁燈,一步步走上前,燈面上的毛豆在跳動的火光映照下,五官微微扭曲,仿佛活了過來,正對著春杏,露出一個與現(xiàn)實中毛豆臉上如出一轍的、詭異而滿足的微笑。
“該添燈了?!逼牌耪f,聲音平靜得可怕。
春杏的手,徹底失去了力氣,軟軟地垂了下來。她眼睜睜地看著她小小的兒子,邁著堅定而歡快的步子,走到了樹洞邊緣,然后毫不猶豫地,彎腰就要鉆進去……
她腳邊,是毛豆掙扎時掉落的、那個她親手縫制的布老虎。她茫然地、機械地彎腰撿起它,手指觸摸到里面那個婆婆塞進去的、硬硬的疙瘩。她下意識地將它掏了出來——
是半塊啃剩的骨頭!大小形狀,與她在樹洞里那個破布老虎中看到的極為相似!骨頭的斷茬處,還沾著一點暗紅色的、尚未完全干涸的……血痂!那顏色,那質(zhì)感,與她剛才在石頭后頸的疤痕上看到的結(jié)痂,毫無二致!
遠處的燈影村,家家戶戶窗臺上的陶土燈,在這一刻,仿佛得到了某種指令,同時亮到了最灼目的程度,那密密麻麻、明明滅滅的燈火,穿透稀薄的山霧,像無數(shù)只冰冷而貪婪的眼睛,齊刷刷地聚焦在后山這棵老槐樹下,聚焦在即將完成的、新一輪的獻祭之上。
春杏低頭,看著自己的雙手,指甲縫里,不知何時,已經(jīng)沾滿了綠油油的、帶著辛辣氣味的……艾草灰。
和婆婆鐮刀上沾染的,一模一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