顯德六年(公元959年),柴榮在最后一次北伐契丹的途中,不幸染病,英年早逝。他的宏偉藍圖——“十年開拓天下,十年養(yǎng)百姓,十年致太平”——才剛剛展開序幕,便戛然而止。然而,他所推行的包括限佛在內的一系列改革,卻如同投入水中的巨石,激起的漣漪深遠地影響了后續(xù)的歷史。
七年之后,公元960年,后周殿前都點檢趙匡胤發(fā)動陳橋兵變,黃袍加身,建立了宋朝。趙匡胤及其繼任者,深刻地吸取了五代軍閥割據(jù)、皇權旁落的教訓,也親眼見證了后周世宗改革帶來的強盛國力。因此,在宗教政策上,北宋初年的統(tǒng)治者基本上延續(xù)了柴榮開創(chuàng)的“溫和控佛”模式,并使之更加制度化、常態(tài)化。
宋太祖趙匡胤登基后,雖未再掀起大規(guī)模的運動式滅佛,但對佛教的發(fā)展始終保持著警惕和嚴格的管理。他重申了后周關于寺院敕額、僧尼度牒、出家考試等一系列制度,將佛教徹底置于國家的掌控之下。佛教寺院不再擁有免稅免役的特權,其規(guī)模被限制在一個不對國家財政和兵源構成威脅的水平。這種政策,使得佛教在宋代雖然依然繁榮,甚至出現(xiàn)了禪宗、凈土宗的廣泛流行,但它再也未能重現(xiàn)南北朝乃至隋唐時期那種“沙門不敬王者”、甚至可以干預政治的強勢地位。宗教權力,被牢固地關進了皇權打造的籠子里。
另一方面,柴榮的滅佛政策,也從反面深刻地塑造了宋代佛教自身的形態(tài)。慘痛的教訓讓佛教徒意識到,過度依賴政治庇護和經濟擴張是危險的。因此,宋代佛教更加轉向內心修持,強調與世俗社會的調和。尤其是禪宗和凈土宗,一個強調“直指人心,見性成佛”,修行方式靈活,不拘泥于形式;一個強調“簡易普被”,適合廣大平民百姓。它們都減少了對龐大寺產和復雜儀軌的依賴,更好地融入了中國社會的肌體,完成了更深程度的“本土化”。
曾經流浪的張栓柱,在北宋建立后,終于得以返回故鄉(xiāng)。由于后周和宋初的招撫流亡、鼓勵墾荒政策,他分得了一些荒地,雖然日子依舊清苦,但總算安定下來,成了大宋的一個編戶齊民。他偶爾還會想起在清涼寺的那段短暫歲月,想起那些被熔鑄的銅像和散佚的經卷。村里的社祭,早已取代了佛寺,成了新的社區(qū)中心。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,碾碎了舊的秩序,也帶來了新的生活。
后周世宗柴榮的滅佛,如同一場外科手術。它固然帶來了短暫的痛苦和文化的損失,但其主要目的——切除佛教過度膨脹所形成的社會“腫瘤”,為中央集權帝國“止血”(解決財政兵源危機)、“強身”(增強國家實力)——在很大程度上是成功的。它為此后北宋的統(tǒng)一和穩(wěn)定掃清了一個重要的障礙,奠定了一種新型的、更加理性的政教關系模式。
縱觀中國歷史,政權與宗教的關系始終是一個復雜的命題。后周世宗的這次干預,以其鮮明的務實性和法制化色彩,成為了處理這一命題的一個重要轉折點。它宣告了:在中國,皇權至上,任何宗教力量的發(fā)展,都不能以損害國家的根本利益(賦稅、兵役、社會穩(wěn)定)為代價。這一原則,被后來的明清王朝所繼承,成為了中國古代政治文化的一條潛規(guī)則。
柴榮的北伐壯志未酬,但他的限佛政策,卻意外地成為他留給后世最深刻的政治遺產之一。歷史的因果,就是如此奇妙。當汴京城外的清涼寺最終徹底湮沒在荒草之中時,一種新的秩序,已經在廢墟上悄然萌芽。
——全文完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