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響的暗中調(diào)查與鄧昌的步步為營,如同兩條在黑暗中并行延伸的軌跡,共同指向那個無法回避的終點——周良死亡前的最后七日。這七日,在鄧家宅院內(nèi)外,時間仿佛被壓縮、扭曲,上演著一場由貪婪、恐懼與殺意交織的死亡之舞。
第一日,晨光熹微。
曬谷場上,金黃的稻谷鋪了厚厚一層,在初升的朝陽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。周良赤著上身,古銅色的皮膚上滾滿汗珠,他咬緊牙關(guān),將一袋沉甸甸的稻谷扛上肩頭。這是今天清晨的第幾十袋?他已記不清。只感覺腳步虛浮,腰背處傳來陣陣酸脹的刺痛。自從秋收開始,鄧昌便給他安排了遠超平時的工作量,從收割、晾曬到入庫,幾乎不得喘息。他瞥了一眼不遠處樹蔭下,鄧昌正悠閑地坐在太師椅上,慢條斯理地搖著蒲扇,目光卻如冰冷的蛇信,時不時地掃過他的身影。周良心中一凜,不敢怠慢,深吸一口氣,扛著糧袋踉蹌著走向糧倉。他知道自己虧欠鄧昌,與主母的私情像一塊巨石壓在心口,這超負荷的勞作,或許是一種變相的贖罪?他只能如此安慰自己。
第三日,正午烈日。
糧倉內(nèi)悶熱如蒸籠。周良和幾個短工正將曬干的稻谷裝袋入庫。塵土飛揚,嗆得人睜不開眼。周良只覺得頭暈?zāi)垦?,昨夜又被鄧昌留下“小酌”,實則灌了不少酒,此刻宿醉未醒,加上連日勞累,眼前陣陣發(fā)黑。鄧昌背著手走進倉廩,檢查著糧袋的封口,看似隨意地拍了拍周良的肩膀,力道不輕不重:“周良啊,辛苦你了。等忙完這陣,老爺我好好犒勞你?!彼男θ轀睾?,眼底卻無一絲暖意,反而在掠過周良后頸時,閃過一絲極快、極深的寒意。周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,連聲道“不辛苦”,心中那股不安卻愈發(fā)強烈。
第五日,夜幕低垂。
前院廂房里,鄧昌又擺下了酒菜。桌上不再是往常的普通燒酒,而是鄧昌特意從地窖取出的、據(jù)說是窖藏多年的“老酒”。酒色微黃,香氣撲鼻。
“來,周良,這段時日你出力最多,這杯老爺敬你!”鄧昌親自斟酒,態(tài)度殷切。
周良推辭不過,加之心中郁結(jié),也想借酒澆愁,便仰頭飲盡。這酒入口綿柔,后勁卻極大。幾杯下肚,他便覺得腹中灼熱,頭腦發(fā)昏,視線也開始模糊。鄧昌則談興甚濃,從田莊收成談到家中瑣事,又“感慨”起人生無常,兄弟情深,不停地勸酒。周良的意識在酒精的侵蝕下逐漸渾濁,他只記得鄧昌那張在油燈下忽明忽暗的臉,和那仿佛永不枯竭的酒杯。窗外,夜色濃稠如墨。
第七日,死亡之夜。
鄧家大院張燈結(jié)彩,洋溢著一種刻意營造的歡慶氣氛。秋收圓滿結(jié)束,鄧昌在前院擺開了豐盛的宴席,所有幫工、短工,乃至一些交好的鄰舍都被請來。燈籠高掛,光影旋轉(zhuǎn)搖曳,人聲鼎沸,劃拳行令之聲不絕于耳。
周良被眾人簇擁在席間,成了絕對的焦點。鄧昌帶頭,眾人輪番向他敬酒,感謝他數(shù)月來的辛勞。那晚的酒杯似乎格外大,酒水也格外辛辣。周良來者不拒,他本就心存愧疚,加之連日勞累精神不濟,更架不住這般猛灌。酒液順著嘴角溢出,混合著汗水,浸濕了他粗糙的衣襟。他的眼神越來越渙散,臉色由紅轉(zhuǎn)白,再由白轉(zhuǎn)青。
“喝!周良兄弟,再飲此杯!”鄧昌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,帶著一種奇異的蠱惑力。
周良機械地舉起酒杯,胃里翻江倒海,一股酸腐的氣息直沖喉頭。他猛地俯下身,劇烈地嘔吐起來,污穢物濺了一地,散發(fā)出難聞的氣味。席間瞬間安靜了一下,隨即又爆發(fā)出更響亮的哄笑和勸酒聲。大家都醉了,沒人把這當回事。
鄧昌皺了皺眉,眼中卻閃過一絲計謀得逞的冷光。他親自上前,攙扶起幾乎不省人事的周良,對眾人道:“周良醉了,我扶他回房歇息。諸位盡興!”他的手,看似隨意地搭在周良的后背上,那沾著泥污(或許是刻意沾上的)的手掌,在周良淺色的短褂上留下了一個模糊的掌印。
穿過喧鬧的庭院,鄧昌半扶半拖著周良,走進了那間熟悉的前院廂房。他將周良放倒在床上,周良立刻如同爛泥般癱軟下去,臉埋在枕頭里,發(fā)出含糊不清的囈語和干嘔聲。鄧昌站在床前,靜靜地看了他片刻,眼神復(fù)雜,有憤怒,有鄙夷,最終都化為一片冰冷的殺意。他仔細檢查了門窗,確認都已從內(nèi)閂好,然后吹熄了桌上的油燈,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房間,并輕輕帶上了門。
夜更深了,宴席散去,幫工們各自回到旁邊的院落歇息,鄧家大院漸漸沉入死寂。只有秋風(fēng)掠過樹梢,發(fā)出嗚咽般的聲音。
子時,萬籟俱寂。
一條黑影,如同鬼魅般,悄無聲息地出現(xiàn)在周良的廂房外。正是去而復(fù)返的鄧昌。他換了一身深色的夜行衣,臉上蒙著黑布,只露出一雙在黑暗中閃爍著寒光的眼睛。他側(cè)耳貼在門上,仔細傾聽著屋內(nèi)的動靜——只有周良沉重而斷續(xù)的鼾聲,以及偶爾因嘔吐反射發(fā)出的微弱嗆咳。
鄧昌從懷中取出一個細長的鹿皮卷,緩緩展開,里面是幾枚閃著幽冷寒光的特制銀針,針尾帶著細微的螺旋紋路。他取出一枚最細長的,用指尖捻了捻。然后,他像一只靈貓般,用一把薄如柳葉的匕首,悄無聲息地撥開了房門的內(nèi)閂。(他早已計算好,這種老式木門的門閂,從外部用巧勁可以撥開)。
“吱呀——”一聲極輕微的響動,在寂靜的夜里卻如同驚雷。鄧昌動作一滯,屏住呼吸,再次確認周良沒有反應(yīng)后,才如一道青煙般閃身入內(nèi),并迅速反手將門虛掩。
屋內(nèi)酒氣與嘔吐物的酸腐氣混合,令人作嘔。黑暗中,只能借助窗外透進的微弱天光,勉強看到床上周良俯臥的輪廓。
鄧昌走到床邊,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曾經(jīng)被他視為臂助、如今卻給他帶來奇恥大辱的長工。他沒有絲毫猶豫,左手精準地按住周良的后頸,固定住他的頭部,右手拈起那枚冰冷的銀針,對著風(fēng)府穴的位置,運足指力,穩(wěn)穩(wěn)地、深深地刺了進去!
針入穴位,周良的身體猛地一僵,發(fā)出一聲極其短促、如同被扼住喉嚨般的悶哼,隨即徹底癱軟下去,連那微弱的鼾聲也消失了。只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,證明他還殘存著一絲生機。
鄧昌拔出銀針,用一塊軟布仔細擦拭干凈,收回鹿皮卷。然后,他費力地將周良沉重的身軀翻轉(zhuǎn)過來,使其保持俯臥姿勢,臉深深埋入枕頭。接著,他走到墻角,那里堆放著幾袋尚未入庫的稻谷(是他提前故意放在此處的)。他扛起兩袋,重重地壓在周良的背部。
做完這一切,鄧昌額角也滲出了細密的冷汗。他再次環(huán)顧四周,確認沒有留下任何屬于自己的痕跡,然后如同來時一樣,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廂房,消失在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之中。
屋內(nèi),只剩下周良俯臥在床,被稻袋壓迫著,呼吸越來越微弱,最終歸于沉寂。那枚致命的銀針,仿佛從未出現(xiàn)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