與林秀英在絕境中抓住生機(jī)、奮力向上的路徑截然相反,她的弟弟林耀祖,則在父母離家后,沿著一條更加黑暗的斜坡,加速滑向了無底深淵。
那日他變賣祖宅,拿著那筆在他看來是“翻身本錢”的銀子,一頭扎進(jìn)賭場時,確也曾風(fēng)光了幾天。他在賭桌上一擲千金,身邊重新聚集起一群諂媚逢迎的“朋友”,哥長哥短,吹捧奉承,讓他仿佛又找回了昔日“林家少爺”的錯覺,暫時麻痹了被父母“拋棄”的痛苦和憤怒。
他沉醉在這種虛妄的繁華中,賭得更加瘋狂,妄圖一夜之間將失去的一切都贏回來,甚至贏得更多,好讓那“狠心”的父母后悔莫及。
然而,賭場這個銷金窟,從來只有莊家通吃,哪有常勝的賭客?沒過幾日,他賣房子得來的銀子,便在骰子的滾動和牌九的碰撞中,輸?shù)酶筛蓛魞?,一個子兒都沒剩下。
錢一輸光,那些圍著他轉(zhuǎn)的“朋友”立刻作鳥獸散,臉上諂媚的笑容換成了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冷漠。先前欠他幾個銅錢酒賬的,此刻也翻臉不認(rèn)人。世態(tài)炎涼,林耀祖在短短幾天內(nèi)體會得淋漓盡致。
他過慣了衣來伸手、飯來張口的日子,肩不能挑,手不能提,吃不得苦,受不得累。讓他像那些苦力一樣去碼頭扛包?干不了半天就嫌腰酸背痛,溜之大吉。想去店鋪里找個學(xué)徒的營生?人家一看他那游手好閑的混混模樣和滿身的戾氣,便連連擺手拒絕。
正道走不通,邪門歪道便成了唯一的選擇。他開始靠著坑蒙拐騙、偷雞摸狗度日。今日在集市上順手牽羊摸個錢袋,明日混進(jìn)哪家辦紅白事的酒席蹭吃蹭喝,后日或許就幫著地頭蛇干些欺行霸市、嚇唬小販的勾當(dāng)。
他變得越來越油滑,也越來越無賴。臉上時常掛著混不吝的冷笑,眼神兇狠,身上添了許多打架斗毆留下的傷疤。鎮(zhèn)上的人見了他,無不側(cè)目而視,如同躲避瘟疫般繞道而行。他成了名副其實(shí)、人見人嫌的潑皮無賴。
他將所有的不如意,都?xì)w咎于父母的“狠心拋棄”。
“要不是他們卷了錢跑路,老子何至于此!”
“兩個老不死的東西,一定躲在哪個角落里享清福呢!”
這個念頭像一條毒蛇,日夜盤踞在他的心頭,啃噬著他所剩無幾的良知,讓他對父母的怨恨與日俱增,愈發(fā)刻骨銘心。
一次,他因?yàn)闋帗屢粋€“看場子”的活兒,與另一伙地痞發(fā)生了沖突。對方人多勢眾,將他堵在巷子里,打得遍體鱗傷,最后像扔一袋垃圾一樣,把他丟進(jìn)了城郊的臭水溝旁。
那時正值寒冬,污水冰冷刺骨。林耀祖渾身劇痛,動彈不得,意識漸漸模糊,只覺得生命正在一點(diǎn)點(diǎn)從身體里流失。他以為自己就要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在這骯臟的角落里。
就在他彌留之際,一個渾身臟污、散發(fā)著更難聞氣味的的老乞丐路過。老乞丐看了看他,渾濁的眼睛里沒有什么情緒,只是默默地蹲下身,從懷里掏出半塊不知從哪里討來的、已經(jīng)硬得如同石頭的餿窩頭,費(fèi)力地掰開一點(diǎn),塞進(jìn)林耀祖的嘴里,又用手舀了點(diǎn)溝里還算干凈的雨水,滴在他干裂的嘴唇上。
就是這點(diǎn)餿飯和臟水,竟然吊住了林耀祖的一口氣。他在臭水溝旁躺了一天一夜,居然慢慢緩了過來。
老乞丐也沒離開,就在不遠(yuǎn)處蜷縮著。林耀祖掙扎著爬過去,看著這個救了自己一命的老乞丐,心中百感交集,但最終涌上心頭的,卻不是感激,而是更深的憤懣和偏激。
他咬著牙,對老乞丐,又像是對自己說:“老頭,你看著!這世道,人善被人欺,馬善被人騎!老子以后,心要更狠,手要更黑!誰他媽也別想再欺負(fù)老子!”
老乞丐抬起渾濁的眼,看了他一下,咧開沒幾顆牙的嘴,似乎想笑,卻又發(fā)出一陣劇烈的咳嗽,最終什么也沒說。
這次死里逃生,非但沒有讓林耀祖幡然醒悟,珍惜生命,反而讓他徹底拋棄了最后一絲做人的底線。他認(rèn)定,善良和軟弱只會任人宰割,只有比別人更惡、更狠,才能在這殘酷的世道活下去。
他順理成章地跟著老乞丐,霸占了城郊一座廢棄多年的破廟作為棲身之所。他開始更加肆無忌憚地偷竊、敲詐,甚至偶爾攔路搶劫落單的行人。他將弄來的錢,大部分都換了最劣質(zhì)的燒酒,終日醉醺醺的,用酒精麻痹自己,逃避現(xiàn)實(shí)。
老乞丐后來在一次嚴(yán)寒中凍死了。林耀祖草草將他拖到亂葬崗埋了,心中甚至沒有多少波瀾。他獨(dú)自蜷縮在破廟漏風(fēng)的角落里,喝著辛辣的劣酒,腦子里翻來覆去的,除了如何弄到下一頓酒錢,便是對父母那與日俱增、刻骨銘心的仇恨。
十年混跡,林耀祖徹底墮落。他衣衫襤褸,渾身散發(fā)著長期不洗澡的酸臭和酒氣,眼神渾濁而兇狠,與街頭那些最底層的流氓乞丐再無二致。他固執(zhí)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堅(jiān)信父母一定藏在某個地方,拿著所謂的“家產(chǎn)”享福,早就把他這個兒子忘得一干二凈。他從未想過反思自身,所有的過錯都是別人的,尤其是他那“狠心”的父母。
他就像一頭受傷的困獸,舔?著自己的傷口,將所有的痛苦都轉(zhuǎn)化為對世界的惡意。他等待著,積蓄著怨恨,幻想著有朝一日能找到父母,將他們施加于自己身上的“痛苦”,連本帶利地討回來!他卻不知,他所以為的“享?!保c他正在經(jīng)歷的,或許是云泥之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