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1章 十年無嗣苦求告，一念虔誠感觀音（第1頁）

朔州地界，多的是黃土溝壑，風(fēng)吹過，卷起漫天黃塵，帶著塞外特有的蒼涼。平魯縣下木角村，便匍匐在這片蒼黃的土地上，像一顆被歲月磨圓了棱角的石頭。眾多依山而鑿的窯洞中，有一戶姓尉遲的人家。

尉遲老漢是個(gè)典型的莊稼漢，臉龐被日頭曬成了古銅色，深深的皺紋里仿佛嵌滿了田間的泥土。他話不多，只知道埋頭侍弄那幾畝薄田，仿佛要將一生的力氣都使在土地上。他的妻子尉遲氏，是個(gè)溫順賢淑的婦人，總是默默地操持著家務(wù)，將簡陋的窯洞收拾得干干凈凈。夫妻倆的日子，如同門前那盤古老的石磨，循著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軌跡，一圈，又一圈，平穩(wěn)卻也有些沉悶。

這沉悶，源于心底深處一塊無法愈合的傷疤——成婚十年，膝下猶虛。

“不孝有三，無后為大。”這古訓(xùn)像一座無形的大山，壓得這對樸實(shí)的夫妻喘不過氣。夜里，聽著窗外風(fēng)吹過黃土坡的嗚咽聲，尉遲氏常常暗自垂淚。尉遲老漢則蹲在窯洞門口，一口接一口地吸著旱煙，煙霧繚繞中，是他緊鎖的眉頭和無法言說的愁苦。

為了求子，他們幾乎嘗試了所有能想到的辦法。起初是尋訪遠(yuǎn)近聞名的郎中。朔州城、馬邑郡，甚至更遠(yuǎn)的地方，只要聽說有醫(yī)術(shù)高明的大夫，夫妻倆必定揣著辛苦積攢的銅錢，滿懷希望地趕去?；貋淼模偸且话忠话酀臏?。尉遲氏從不言苦，無論那藥汁多么難以入口，她都會閉上眼睛，一口氣喝得干干凈凈，仿佛喝下的不是藥，而是未來的希望。窯洞里，常年彌漫著一股草藥的清苦氣息，那味道，浸透了他們的衣衫，也浸透了他們年復(fù)一年的期盼。

藥罐子熬破了一個(gè)又一個(gè)，妻子的腹部卻始終平坦如初。

鄉(xiāng)間總有各種偏方土法。有人說起某處山崖下的一種奇草，熬湯服下必能得子；有人傳授夜里面向北斗叩拜的法門；甚至還有巫祝之術(shù)，畫符水，跳大神……但凡有一絲可能，夫妻倆都愿意去信，愿意去試。希望如同風(fēng)雨中的燭火，一次次被點(diǎn)燃，又一次次在現(xiàn)實(shí)的寒風(fēng)中搖曳欲熄。

鄰里鄉(xiāng)親的議論，即便壓低了聲音，也總能絲絲縷縷地鉆進(jìn)他們的耳朵。那里面有真誠的同情，也有不易察覺的幸災(zāi)樂禍，更有“命中無子”的嘆息。這些目光和話語，像細(xì)密的針，無聲無息地刺穿著他們的心。尉遲氏出門越發(fā)低了頭，尉遲老漢在田里勞作時(shí)，也更沉默了。這個(gè)家，因?yàn)槿鄙俸⒆拥奶淇藓蜌g笑，顯得格外空曠和冷清。

十年，整整十年。希望從最初的熾熱，漸漸冷卻成灰燼，最終，只剩下近乎絕望的麻木。他們幾乎要認(rèn)命了，或許這輩子，就是孤苦終老的命數(shù)。

直到那個(gè)夕陽如血的傍晚，同村一個(gè)從鄰縣探親回來的后生，在村口老槐樹下閑聊時(shí)，說起了一樁奇聞?！叭锿?，黑山腳下，有座觀音廟，靈驗(yàn)得很吶！尤其是求子，聽說有對夫妻拜了沒多久，就生了對大胖小子！”

這話如同黑暗中劃過的一道閃電，瞬間照亮了尉遲夫妻死寂的心田。他們互相看了一眼，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那久違的、微弱卻執(zhí)拗的光。

第二天，天還黑黢黢的，星子尚未褪盡，夫妻二人已經(jīng)收拾停當(dāng)。尉遲氏蒸好了夠一天吃的雜面饃饃，用干凈的布包好。尉遲老漢則仔細(xì)檢查了香燭紙馬。他們沒有告知任何人，像是要去完成一件極其神圣又極其隱秘的大事，懷揣著最后一絲近乎虔誠的希望，踏著露水，走上了那條通往黑山觀音廟的漫長山路。

三十里，對于常年勞作的他們不算遙遠(yuǎn)，但心中的急切讓這條路顯得格外漫長。翻過一道道黃土梁，蹚過一條條干涸的河溝，日頭漸漸升高，曬得人頭皮發(fā)燙。汗水順著尉遲老漢的額角流下，滴落在干裂的土地上。尉遲氏腳步有些虛浮，但她緊緊跟著丈夫，一步也不肯落下。

終于，在午後時(shí)分，他們看到了那座掩映在山坳樹林中的小小廟宇。青瓦灰墻，并不宏偉，卻自有一股莊嚴(yán)肅穆的氣息。山門寂靜，只有風(fēng)吹過松柏的沙沙聲。

走進(jìn)大殿，光線驟然暗了下來。觀音菩薩的塑像慈眉善目，俯視著蕓蕓眾生。那目光，仿佛能穿透一切苦難，直抵人心最柔軟的地方。夫妻二人瞬間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寧。

他們點(diǎn)燃香燭，恭敬地插在香爐里，然后并排跪在蒲團(tuán)上。尉遲老漢笨拙地、一遍遍地磕著頭，額頭觸碰在冰冷的地面上，發(fā)出沉悶的響聲。尉遲氏則雙手合十，緊閉雙眼，嘴唇微微顫動，將所有積壓了十年的期盼、委屈、懇求，都化作無聲的祈禱，傾訴給那高高在上的神明。

香火的氣息氤氳在空氣中，混合著古木和塵埃的味道。那一刻，世間仿佛只剩下他們，和那尊沉默的、慈悲的觀音。

自那以后，無論刮風(fēng)下雨，無論農(nóng)活多忙，去觀音廟朝拜，成了尉遲夫妻雷打不動的功課。天不亮就出發(fā)，懷里揣著冰冷的干糧，回到家中往往已是月上柳梢。尉遲氏的額頭因?yàn)殚L久的叩拜，留下了一片淡淡的青紫，尉遲老漢的膝蓋也磨破了皮。但他們渾不在意，仿佛肉體的些許痛楚，能換來神明的垂憐。

這種日復(fù)一日的堅(jiān)持，早已超越了簡單的迷信。這是身處絕境之人，所能付出的最大努力與寄托，是將自身命運(yùn)完全交托給未知神只的孤注一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