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,坐在對面的支秩,卻看得分明。在連宗那句話脫口而出的瞬間,俞厥成舉杯欲飲的手,有明顯的、極其短暫的一下凝滯。雖然他掩飾得極好,迅速恢復(fù)了常態(tài),但那一剎那,他眼底深處掠過的,絕非是酒意與笑意,而是一抹冰冷刺骨的寒光,雖然一閃而逝,卻讓支秩心頭無端地一凜。只是當時酒意也濃,且俞厥成很快便談笑如常,支秩也只道是自己眼花,并未深想。
這場酒宴,最終在一種表面熱鬧、內(nèi)里卻有些異樣的氣氛中結(jié)束。連宗醉得厲害,無法行走,只好留在支秩家過夜。俞厥成也佯裝大醉,由支秩小心翼翼地攙扶著,送他回俞家大宅。
誰也不知道,這場看似平常的佃戶家宴,那一句醉后的失言,已然如同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,注定要掀起滔天巨浪,將許多人的命運,推向不可預(yù)知的深淵。
收租的行程又持續(xù)了數(shù)日,終于完畢。俞厥成帶著連宗返回了河池縣城的家中。一切似乎都恢復(fù)了往日的平靜,連宗依舊早起晚睡,喂豬掃院,干著各種雜活,仿佛那夜的失言早已被遺忘。
然而,就在收租歸來后的第三天清晨,俞家大宅卻爆出了一樁驚人的消息。
往日天不亮就起身忙碌的連宗,這天卻遲遲不見蹤影。俞厥成起初以為他貪睡,等到日上三竿,還不見人,心中起疑,便親自前往連宗所住的、位于宅院角落的偏房查看。
他敲了敲門,里面毫無聲息。用力一推,房門“吱呀”一聲開了。屋內(nèi)光線昏暗,彌漫著一股廉價酒氣和汗味。只見連宗直接挺地躺在硬板床上,身上蓋著那床破舊棉被,雙眼緊閉,臉色青白。
俞厥成皺眉走近,喚了兩聲:“連宗?連宗?”見毫無反應(yīng),他伸手推了推連宗的肩膀,觸手之處,一片冰涼僵硬!他猛地縮回手,臉上瞬間血色盡褪,顯露出驚駭之色。他探了探連宗的鼻息,又摸了摸脖頸,已然氣息全無,身體都開始僵硬了!
俞厥成踉蹌后退一步,扶著門框,喘了幾口粗氣。但令人驚奇的是,他很快便鎮(zhèn)定下來。那雙細長的眼睛里,驚懼迅速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(fù)雜的、難以言喻的神色,有冰冷,有決絕,似乎還有一絲……計劃得逞的隱秘輕松?
他整理了一下衣袍,快步走出偏房,并未聲張,而是徑直出了大門,找到了與連宗同住縣城、以打短工為生的連宗之弟——連宇。
連宇今年二十多歲,與兄長相依為命,感情極深。他正在自家破屋前整理柴薪,見俞厥成匆匆而來,面色凝重,心中便是一跳。
果然,俞厥成見到他,未等開口,先重重嘆了口氣,臉上擠出悲戚之色,沉痛道:“連宇啊,不好了!出大事了!你哥哥連宗……他……他昨夜突發(fā)中風(fēng),沒能救過來,今天早上發(fā)現(xiàn)時,人……人已經(jīng)沒了!”
這噩耗如同晴天霹靂,狠狠砸在連宇頭上!他只覺得眼前一黑,耳中嗡嗡作響,“哥——”一聲凄厲的悲呼脫口而出,整個人頓時癱軟在地,眼淚如同決堤之水,洶涌而出,捶胸頓足,哭得幾乎背過氣去。
俞厥成在一旁看著,假意勸慰了幾句:“唉,天有不測風(fēng)云,人有旦夕禍福。誰能想到,連宗這般壯實的漢子,竟會……你節(jié)哀順變,眼下還是先料理后事要緊。”
連宇哭了半晌,才在俞厥成的攙扶下勉強站起,淚眼婆娑中,他想起表兄支秩。支秩比他們年長幾歲,見識也多些,遇事有主見。如今兄長暴斃,他六神無主,急需一個能拿主意的人幫忙。
他便對俞厥成道:“員外,我……我想去找支秩表兄,讓他陪我一同去收殮哥哥……”
俞厥成目光微微一閃,隨即點頭道:“應(yīng)該的,應(yīng)該的。你們是親戚,理當相助。你快去快回,我這邊……也讓人準備一下?!彼恼Z氣平靜,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同情。
連宇抹著眼淚,跌跌撞撞地趕往支秩在城邊的住處。他心中充滿了悲傷與茫然,兄長的死太過突然,讓他無法接受。然而,此刻的他,還完全沒有意識到,一場圍繞著他兄長之死的巨大陰謀,才剛剛拉開序幕。俞厥成那看似合乎情理的“中風(fēng)”之說,以及那迅速掩蓋驚駭?shù)逆?zhèn)定,都預(yù)示著,連宗的死,絕非表面看來那么簡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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