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文忠被投入陰冷潮濕的死牢,沉重的鐐銬加身,昔日俊朗的書生,轉(zhuǎn)眼成了蓬頭垢面的待死囚徒。牢房里彌漫著霉味與絕望的氣息,只有高處一個小小的窗口,能透進一絲微弱的天光。他蜷縮在鋪著爛稻草的墻角,目光呆滯,時而喃喃自語,時而痛哭流涕,時而發(fā)出似哭似笑的怪異聲響。
巨大的恐懼與無盡的悔恨,日夜不停地折磨著他。他想起與馬海玲隔墻對詩的風(fēng)雅,想起月下相擁的甜蜜,想起她將那方鴛鴦手帕塞入他手中時的嬌羞……那些被他刻意遺忘的美好,此刻無比清晰地浮現(xiàn)眼前,與馬海玲公堂上那決絕的眼神、了塵和尚死前的慘狀交織在一起,構(gòu)成了一幅令他窒息的精神圖卷。
他后悔了!是真的后悔了!若非自己那夜貪杯誤事,海玲怎會遭此大難?若非自己心生猜疑,懦弱自私,又怎會在她最需要安慰與擔(dān)當(dāng)?shù)臅r候,選擇逃避甚至背叛?若當(dāng)時自己能勇敢一些,承擔(dān)起殺人之責(zé),或是即便頂罪事發(fā),也能對她不離不棄,是否結(jié)局就會不同?功名……富貴……與那個曾為他付出一切的女子相比,究竟孰輕孰重?
然而,世間從無后悔藥可吃。他如今身陷囹圄,功名革除,性命難保,方才大徹大悟,卻已為時太晚。王家退婚的消息傳來,更是讓他徹底看清了世態(tài)炎涼,人情冷暖。他曾以為的青云之路,不過是鏡花水月,而他輕易拋棄的,卻是最珍貴的情義。
漫長的等待中,刑部的批復(fù)終于下達(dá)——核準(zhǔn)原判,秋后處決。
秋日,天高云淡,本該是收獲的季節(jié),但對陳文忠而言,卻是生命的終局。法場設(shè)在城西的亂葬崗附近,這里也是了塵和尚被掩埋的地方,仿佛是一種冥冥中的輪回與報應(yīng)。
法場周圍,擠滿了前來觀看的百姓。有好奇,有恐懼,有冷漠,也有幾分對讀書人淪落至此的唏噓。陳文忠被驗明正身,押上刑場。他穿著白色的囚服,上面寫著大大的“斬”字,頭發(fā)散亂,面容枯槁,眼神渙散,早已沒了昔日才子的半分風(fēng)采。
監(jiān)斬官端坐臺上,正是趙知縣。他面無表情,看了看天色,擲下令牌:“時辰已到,行刑!”
劊子手舉起雪亮的鬼頭刀。陽光下,刀鋒閃爍著刺目的寒光。
陳文忠仰起頭,望著那湛藍(lán)得有些不真實的天穹,最后一刻,他腦中閃過的,竟是馬海玲最初隔墻接他詩句時,那清越動人的聲音:“明月本無心,緣何照影來?”
是啊,明月本無心……一切恩怨愛憎,或許本就源于人心的癡纏與妄念。
刀光落下,血光迸現(xiàn)。
一顆人頭滾落,登州才子陳文忠,年僅二十的生命,連同他所有的抱負(fù)、才華與罪孽,一同戛然而止。圍觀的百姓發(fā)出一陣復(fù)雜的嘩然與嘆息,旋即漸漸散去。他的尸身,由早已哭瞎了雙眼、一夜白頭的陳父陳母草草收斂,葬于郊外,連塊像樣的墓碑也無。曾經(jīng)備受矚目的才子,最終落得如此凄涼下場,成為父母心中永遠(yuǎn)的痛,也成為了登州縣百姓口中,警示后人莫要負(fù)心薄幸、逾越禮法的反面教材。
而另一邊,馬海玲的命運,也迎來了最終的判決。
在陳文忠伏法后不久,趙知縣再次升堂,審理馬海玲欺瞞官府一案。公堂之上,馬海玲依舊平靜。她承認(rèn)了所有指控,并未為自己做任何辯解。
趙知縣看著堂下這個命運多舛的女子,心中亦是百感交集。她本是受害者,遭惡僧玷污,已是不幸;后又為情所困,替殺人真兇頂罪,欺瞞官府,觸犯律法;最終又被情郎無情拋棄,逼得她不得不翻案鳴冤,身心俱受重創(chuàng)。其情可憫,其行卻亦有過。
沉吟良久,趙知縣終于開口:“馬海玲,你為包庇真兇,欺瞞官府,擾亂司法,按律當(dāng)懲。然,念你亦是受害者,遭際堪憐,且最終能迷途知返,主動投案,揭發(fā)真相,使沉冤得雪,真兇伏法,尚有可原之處。本官法外施仁,判決如下:馬海玲監(jiān)管不力、誣告反坐之罪,責(zé)杖二十,以示懲戒。由其父馬漢當(dāng)堂取保,嚴(yán)加管束,不得再犯!退堂!”
這已是當(dāng)下律法框架內(nèi),所能做出的最輕的判決。那二十杖,衙役們也知輕重,并未真正下重手,但皮肉之苦,又如何比得上她內(nèi)心所受創(chuàng)傷之萬一?
馬漢老淚縱橫,上前扶起女兒,連聲道:“謝謝青天大老爺!謝謝青天大老爺!”
馬海玲在父親的攙扶下,緩緩走出縣衙。外面的陽光依舊耀眼,街市依舊喧鬧,但她卻覺得,自己與這個世界,已經(jīng)隔了一層看不見的膜。所有的愛恨情仇,似乎都隨著陳文忠的人頭落地,而煙消云散了,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空茫與疲憊。
回到家中,她變得異常沉默。婉拒了所有或真心或假意的探訪,也包括那些聽聞她遭遇、或許帶著同情、或許別有心思前來提親的人。她心如止水,再也泛不起絲毫漣漪。
一日清晨,她向父母提出了出家的念頭。
馬漢夫婦聞言,如遭雷擊,苦苦哀求,但馬海玲去意已決?!暗?,”她平靜地說,“女兒塵緣已盡,身心俱疲,唯有青燈古佛,方能求得內(nèi)心片刻安寧。若強留家中,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,徒惹二老傷心。還請成全女兒吧?!?/p>
看著她那毫無生氣的眼神,馬漢夫婦知她心意已決,再難挽回。最終,他們含著淚,點頭應(yīng)允。
登州縣外,有一座僻靜的尼庵,名曰“水月庵”。庵堂不大,掩映在竹林深處,甚是清幽。馬海玲剪去了一頭青絲,換上了灰色的緇衣,拜在庵主門下,法號“靜慧”。
從此,世間再無賣魚女馬海玲,只有水月庵的比丘尼靜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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