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光在雕刻刀的起落與魯正復(fù)雜的心緒中悄然流逝。當(dāng)院中那棵老槐樹的葉子落盡,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直指灰蒙蒙的天空時,“百福千祥榻”終于徹底完工。
竣工當(dāng)日,魯正請小廝阿福稟報了沈老爺。不多時,沈老爺便在管家的陪同下,再次踏入了這間他許久未曾細(xì)細(xì)踏足的工房。
當(dāng)沈老爺?shù)哪抗饴湓诜块g中央那張已然成型、煥發(fā)著奪目光彩的床榻上時,他的腳步明顯頓住了,眼中爆發(fā)出難以掩飾的驚艷之色。
這張榻,通體采用紫檀木與花梨木相結(jié)合,色澤沉靜典雅,木紋如行云流水,自然天成。床榻整體造型穩(wěn)重端莊,比例完美,細(xì)節(jié)之處盡顯匠心。
床頭頂端的“松鶴延年”圖,松干蒼勁如龍鱗,松針簇簇似綠云,兩只仙鶴姿態(tài)優(yōu)雅,一昂首向天,一俯首啄羽,翎毛纖毫畢現(xiàn),眼神靈動有光,仿佛下一刻便要引頸長鳴,破木而出。床榻三面圍子上,那一百個形態(tài)各異的“?!弊郑橇钊伺陌附薪^。篆書的古樸,隸書的端莊,楷書的嚴(yán)謹(jǐn),草書的奔放……每一個字都仿佛有著獨立的生命,又和諧地共處于一方天地之間,共同組成了一個龐大的“?!睔鈭?。床沿的牙板上,“流云百蝠”的圖案更是精妙,祥云舒卷流動,充滿韻律感,一只只蝙蝠穿梭其間,翅膀薄如蟬翼,姿態(tài)各異,栩栩如生,寓意著福氣自天而來,綿延不絕。
更有點睛之筆,是在一些關(guān)鍵部位,如鶴頂、蝠眼、云心等處,恰到好處地鑲嵌了打磨光滑的瑪瑙與青玉片。瑪瑙的溫潤紅色與青玉的剔透碧色,在深色木料的襯托下,如同星辰般熠熠生輝,既增添了華貴之氣,又不顯俗艷,完美契合了“百福千祥”的祥瑞主題。
“好!好!好!”沈老爺繞著床榻走了三圈,口中連嘆三個“好”字,臉上洋溢著由衷的喜悅和贊嘆,“魯師傅!真乃神乎其技!這‘百福千祥榻’,遠(yuǎn)超沈某預(yù)期!豈止是床榻,簡直是傳世之藝術(shù)品!小兒得此榻相伴,何其幸也!”
他伸出手,輕輕撫摸著光滑如鏡的床欄,感受那細(xì)膩溫潤的觸感,又仔細(xì)查看了榫卯結(jié)合處,更是點頭不止:“嚴(yán)絲合縫,渾然一體!魯師傅之匠心,沈某拜服!”
魯正站在一旁,垂手恭立。聽著沈老爺毫不吝嗇的贊美,看著對方臉上那毫無作偽的滿意與激動,他的心,卻像被放在火上煎烤一般。沈老爺?shù)恼嬲\,像一面鏡子,照出了他內(nèi)心的卑劣與陰暗。那華美絕倫的外表之下,隱藏的卻是他處心積慮設(shè)下的惡毒陷阱。一種強烈的羞愧感涌上心頭,讓他幾乎不敢直視沈老爺?shù)难劬Α?/p>
“魯師傅辛苦了?!鄙蚶蠣斵D(zhuǎn)過身,滿面春風(fēng)地看著魯正,對管家示意了一下。管家立刻捧上一個沉甸甸的錦緞錢袋。
“這是約定的五十兩工錢,請魯師傅點收。”沈老爺將錢袋遞到魯正面前。
魯正機械地伸出手,接過那錢袋。入手沉重,銀錠的棱角隔著錦緞硌著他的掌心,也硌著他的心。五十兩,一分不少。
“此外,”沈老爺又從袖中取出一個小一些的銀錠,約有五兩,“這兩個多月,魯師傅廢寢忘食,勞心勞力,這五兩銀子,是沈某一點小小的心意,權(quán)作給魯師傅的辛苦酬勞,萬望笑納?!?/p>
額外的賞賜!這如同又一記耳光,狠狠扇在魯正臉上。他原本預(yù)計的百般刁難、克扣工錢的情景并未出現(xiàn),反而是超出預(yù)期的慷慨與認(rèn)可。孫木匠的話,難道真是徹頭徹尾的謊言?還是沈老爺演技太高,迷惑了自己?
他心中亂成一團(tuán)麻。一方面,計劃“順利”完成,未被識破,他應(yīng)該感到慶幸;另一方面,沈家的真誠與慷慨,又讓他對自己的行為產(chǎn)生了巨大的負(fù)罪感。他臉上火辣辣的,嘴唇囁嚅了幾下,想說些什么,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。最終,他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,聲音干澀地道:“多……多謝沈老爺賞賜?!?/p>
沈老爺似乎并未察覺他的異樣,依舊熱情地說道:“我已命人備下酒菜,魯師傅且在府中用過晚膳再回去吧。日后若有所需,定當(dāng)再請魯師傅相助?!?/p>
魯正此刻哪里還有臉面留下吃飯,他恨不能立刻逃離這個地方。他連忙推辭道:“不敢再叨擾老爺。家中……家中還有些瑣事,需得盡快回去處理。就此告辭了。”
沈老爺見他態(tài)度堅決,也不強留,親自將他送到工房門口,又叮囑管家安排馬車送他回去。
魯正抱著那沉甸甸的、帶著他工錢和賞銀的包袱,如同抱著一塊燒紅的烙鐵,步履匆匆地離開了沈府。坐在搖晃的馬車上,他回頭望了一眼那漸行漸遠(yuǎn)的朱漆大門,心中五味雜陳。成功了?還是失敗了?他分不清。他只知道,自己親手打造了一件表面上完美無瑕、內(nèi)里卻蘊含惡意的器物,并且用它,從一位看似真誠慷慨的主家那里,換取了一份讓他寢食難安的報酬。
接下來,便是等待。等待沈公子睡上那張榻后,噩運降臨的消息傳來。然而此刻,他心中卻沒有多少預(yù)期的快意,反而充滿了茫然、羞愧以及一種隱隱的不祥預(yù)感。那五十五兩銀子,仿佛有了溫度,燙得他坐立不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