毛豆呢?!
恐懼瞬間攫住了她!她連鞋都顧不上穿,赤著腳跳下炕,跌跌撞撞地沖出屋門。院子里一片死寂,只有月光清冷地灑在地上。
里屋的門虛掩著,一道昏黃的燈光從門縫里透出來,同時傳來的,還有極輕微的、窸窸窣窣的動靜。
春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她躡手躡腳地靠近,顫抖著手指,將門縫推開得更大一些——
眼前的景象,讓她如遭雷擊,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(jié)!
里屋點著一盞小油燈。昏黃的光線下,她的丈夫石頭,正背對著門口,坐在一個小凳上。他懷里抱著的,正是穿著睡覺時小褂的毛豆!毛豆雙眼緊閉,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,小嘴微微抿著,顯然是在睡夢中被弄醒,卻又不敢或者說無法哭出聲。
而石頭,他正用一支蘸滿了不知是朱砂還是什么其他顏料的、細小毛筆,極其專注、極其小心地,在毛豆稚嫩光滑的小臉蛋上,描繪著那些紅黑交織、扭曲詭異的道子!那圖案,與春杏在送燈儀式上看到的、那些父親臉上的油彩,一模一樣!
他在給毛豆畫“送燈”的臉!
“石頭!你在干什么??。 贝盒影l(fā)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,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獸,猛地沖了進去,伸手就去搶奪石頭懷里的孩子!
石頭似乎吃了一驚,動作頓住。但他摟著毛豆的手臂卻像鐵箍一樣,紋絲不動。他抬起頭,看向春杏,臉上沒有任何表情,既沒有被撞破的驚慌,也沒有絲毫愧疚,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、令人心寒的麻木和冰冷。
“放開他!把我的毛豆還給我!”春杏瘋了一樣去掰他的手臂,指甲在他粗壯的手臂上劃出了血痕,但石頭的手臂如同生根的巖石,無法撼動分毫。
爭奪中,石頭的手指無意間擦過毛豆的臉頰,那剛剛畫上去的、尚未干透的紅色顏料,在毛豆白嫩的臉上留下一道清晰的指痕,那紅色刺眼得如同鮮血,半天都沒有消退。
“他是山神爺要的娃?!笔^終于開口了,聲音低沉沙啞,沒有任何起伏,像一塊被溪水沖刷了千百年早已磨平了所有棱角的石頭,“這是他的命,也是咱全村的運。”
“什么命?!什么運?!你瘋了!他是你兒子!”春杏哭喊著,用盡全身力氣捶打著丈夫結(jié)實的胸膛。
石頭任由她捶打,身體晃都不晃一下。他沉默了片刻,看著春杏幾近崩潰的臉,忽然松開了摟著毛豆的一只手,然后,在春杏驚愕的目光中,他抬手,撥開了自己后頸衣領(lǐng)下、常年被頭發(fā)遮蓋住的皮膚——
那里,赫然有一塊銅錢大小的疤痕!那疤痕的顏色深暗,邊緣不規(guī)則,皮膚扭曲褶皺,中間甚至隱隱能看到幾個細小的、如同……齒痕般的凹陷!整個疤痕的樣子,活像是被什么看不見的東西狠狠啃噬過一口!
“看見了嗎?”石頭的聲音依舊平淡,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,“這是山神爺?shù)挠?。有了它,才能在村里活,才能不被山神爺收走。咱爹當年送了大哥,才有了我;我如今……”他頓了頓,目光落在懷里依舊閉著眼、如同人偶般的毛豆身上,那眼神復雜難明,有麻木,有一絲極淡的悲哀,但更多的,是一種根深蒂固的認命,“……送了毛豆,將來……他或許還能有兒子?!?/p>
這番話,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,徹底捅穿了春杏的心,并將里面最后一點關(guān)于夫妻情分、關(guān)于父愛的微弱火苗,徹底剿滅。
她明白了,全都明白了。
這不是什么愚昧的習俗,這是一場代代相傳、父獻其子的、殘酷而冰冷的輪回!她的丈夫,不僅僅是幫兇,他本身就是上一輪獻祭的幸存者,是踩著親兄弟的“犧牲”活下來的!而如今,為了所謂的延續(xù),為了那個虛無縹緲的“將來”,他毫不猶豫地,要將自己的親生骨肉,推進同一個深淵!
夫妻之情,在這一刻,徹底崩解,灰飛煙滅。春杏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,只覺得他比后山那棵吃人的老槐,更加可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