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嘉慶年間,福建省漳州府治下,有一處煙火稠密的村落,名曰林家坳。村中三百余口人,多以耕種紡績?yōu)樯4鍠|頭住著林文、林武兄弟二人,這兄弟倆雖非大富大貴,卻也勤勉肯干,靠著每年往返城鄉(xiāng)販賣棉花,家中薄有田產(chǎn),日子過得頗算殷實(shí)安穩(wěn)。
林文為人沉穩(wěn),早年娶了同村孫家的女兒為妻,喚作孫氏。孫氏性情溫婉,持家有道,為林文生下一個(gè)兒子,取名小寶,年已三歲,正是活潑好動(dòng)、咿呀學(xué)語的年紀(jì)。林武則稍顯跳脫,但干活也是一把好手,娶妻華氏。華氏娘家在鄰村,性格較孫氏更為爽利些,過門后第二年便生了個(gè)大胖小子,剛滿兩歲,取名安兒。兄弟毗鄰而居,妯娌相處和睦,一家子其樂融融,是村里人人稱羨的和美之家。
時(shí)維九月,序?qū)偃?。福建地氣溫暖,田疇間的棉花迎來了收獲的時(shí)節(jié),白絮如云,鋪滿枝頭,正是采摘的好時(shí)候。林文林武兄弟一合計(jì),需得趁此旺季,外出聯(lián)絡(luò)些大莊戶,收攏今年的新棉,以備販賣。于是便將家中拾掇妥當(dāng),囑咐了妻兒幾句,便帶著銀錢和干糧,匆匆離家去了。
丈夫外出,家中便只剩了孫氏、華氏并兩個(gè)稚齡孩童。妯娌二人見日頭晴好,擔(dān)心棉桃熟透爆裂或是遭了秋雨霉?fàn)€,白白糟蹋了收成,便商量著也去自家棉田里拾些棉花回來。孫氏對華氏道:“弟妹,他二人不在家,咱倆也不能閑著。田里棉花開得正好,不如我們也去拾一些回來,多少能貼補(bǔ)些家用,總好過在家空坐。”
華氏爽快應(yīng)道:“嫂嫂說的是。咱們帶上小寶和安兒一同去,就在田埂邊上玩,想來也無礙?!?/p>
計(jì)議已定,第二日一早,孫氏和華氏便收拾了籮筐、布袋,又備了一壺解渴的涼茶和一些給孩子吃的簡單點(diǎn)心。孫氏牽著小寶,華氏抱著安兒,鎖好門戶,便一同往村外的棉田行去。
林家棉田離村子約有一里多地,緊挨著一條蜿蜒流淌的河水。這河雖不甚寬闊,卻是連通外界的水路,時(shí)而可見船只往來。河水清澈,兩岸綠樹成蔭,田埂上野花點(diǎn)點(diǎn),本是恬靜安寧的所在。
到了地頭,妯娌二人將帶來的粗布毯子鋪在田埂邊一棵大樹的樹蔭下,讓小寶看好弟弟安兒,又再三叮囑不許靠近水邊,方才挽起衣袖,卷起褲腳,挎著籮筐步入棉田之中。雪白的棉朵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,二人手法熟練地采摘著,不時(shí)低聲交談幾句,或是回頭看一眼在毯子上嬉戲玩鬧的孩子,田間彌漫著收獲的忙碌與平淡的溫馨。
日頭漸漸升高,氣溫也熱了起來。小寶和安兒玩累了,跑到母親身邊討水喝。孫氏慈愛地拿出水壺,喂了兩個(gè)孩子幾口,自己也與華氏分飲了些。正當(dāng)她二人準(zhǔn)備歇息片刻時(shí),忽聞河面上傳來欸乃槳聲。
只見一條不大的烏篷小船,正緩緩向著她們所在的岸邊靠攏過來。船頭站著兩個(gè)男子,約莫三十上下年紀(jì),穿著雖似行商,卻帶著些風(fēng)塵仆仆的痕跡,面容也頗為陌生,并非本地常見的船家或商販。
小船靠岸,那兩個(gè)外鄉(xiāng)男子跳下船來,臉上堆起笑容,朝著孫氏和華氏走了過來。其中一人操著略帶外鄉(xiāng)口音的官話,拱手道:“兩位娘子有禮了。我兄弟二人乃是北地行商,路過貴寶地,天氣炎熱,船上飲水已盡,口干舌燥,冒昧請問,可否討碗水喝?”
漳州民風(fēng)向來淳樸好客,孫氏和華氏見來人言語客氣,雖覺突然,卻也未生疑心。孫氏便將自己帶來的那只粗陶水壺遞了過去,溫言道:“二位客官請用,只是些粗茶,莫要嫌棄?!?/p>
那二人連聲道謝,接過水壺,輪流仰頭飲了幾口,狀甚解渴。喝完水后,先前開口那商人從隨身的褡褳里摸索出幾張用油紙包著的餅子,遞向?qū)O氏和華氏,笑道:“多謝娘子慷慨解飲,無以為報(bào)。這是我們從京城帶來的燒餅,乃是‘聚香齋’的老字號(hào),用料扎實(shí),香脆可口,在南方可不易見得,這一張餅在京城要賣到半錢銀子呢。區(qū)區(qū)薄禮,還請兩位娘子和孩子們嘗嘗鮮,莫要推辭?!?/p>
那餅子確與本地常見燒餅不同,個(gè)頭更大,烤得金黃,隱隱散發(fā)著芝麻和焦面的香氣。小寶和安兒聞著香味,早已眼巴巴地望了過來。孫氏和華氏推辭不過,又見孩子期盼,心想不過是一兩張餅,便道謝接了過來。
孫氏將一張餅掰開,分給小寶和大半張給華氏,華氏又將手中的餅分了一大半給安兒,自己只留下一小塊。兩個(gè)孩子迫不及待地啃咬起來,吃得香甜。妯娌二人也笑著將手中那小半塊餅吃了下去。
然而,誰又能料到,這片看似好意的“京味燒餅”之中,竟早已被暗中下了極厲害的迷藥。餅甫一下肚,不過半刻功夫,孫氏和華氏便突覺一陣天旋地轉(zhuǎn),頭暈?zāi)垦#瑴喩矸α?,連驚呼都未能發(fā)出一聲,便眼前一黑,軟軟地癱倒在地,失去了知覺。那兩個(gè)孩子年紀(jì)小,身體弱,更是早已歪倒在母親身邊,昏睡過去。
那兩個(gè)外鄉(xiāng)人見狀,臉上偽善的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,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陰沉而得計(jì)的獰笑。他們迅速四下張望,見曠野無人,河上亦無其他船只,便動(dòng)作麻利地將昏迷不醒的孫氏和華氏背起,快步走向小船,將她們?nèi)舆M(jìn)狹窄的船艙里。至于那兩個(gè)年幼無知、尚在昏睡中的孩子,他們看了一眼,卻并未理會(huì),或許覺得是累贅,或許尚存一絲未曾泯盡的“仁慈”。
隨即,二人解纜撐篙,小船迅速離岸,順流而下,很快便消失在河道轉(zhuǎn)彎處,仿佛從未出現(xiàn)過一般。只有田埂上散落的籮筐、水壺,以及那兩個(gè)終于緩緩醒來、不見母親、嚇得嚎啕大哭的孩子,無聲地訴說著方才發(fā)生的、一場突如其來的人間慘禍。秋日明媚的陽光依舊灑在棉田上,溫暖而刺眼,卻照不透那已隨波遠(yuǎn)去的沉沉黑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