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光,如同燈影村前那條渾濁的溪流,看似緩慢,卻從不回頭,悄無聲息地裹挾著一切,流向渺茫的未知。一晃,便是五年。
又是夏至前夕。
空氣里彌漫著熟悉的、潮濕悶熱的氣息,混合著日益濃郁的艾草辛辣味。大巴山的褶皺,依舊將村莊緊緊擁抱,也將所有的秘密,牢牢鎖在其中。
祠堂的大門,再次洞開。
里面依舊是那樣陰暗,灰塵在從門縫射入的光柱中起舞。成捆的干艾草堆在墻角,散發(fā)著陳舊而刺鼻的氣味。村里的女人們,依舊聚集在此地,沉默而熟練地忙碌著。竹篾在手中彎折發(fā)出“噼啪”聲,糙紙被糊上燈架時發(fā)出沙沙的摩擦聲,米漿的酸餿氣味若有若無。
只是,坐在角落那個默默糊著燈面的婦人,不再是五年前那個會因為一片指甲而驚駭失色的春杏了。
她的身形消瘦了不少,原本豐潤的臉頰凹陷下去,皮膚是一種缺乏血色的蒼白,眼角的細紋深刻得與她實際的年齡不符。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那雙眼睛——曾經(jīng)清澈明亮,充滿了作為母親的光彩和對外界的好奇,如今卻只剩下兩潭死水,空洞,麻木,沒有任何波瀾。她動作機械地將米漿刷在燈架上,貼上糙紙,撫平,再拿起下一個。那燈架,依舊是那形如小人的、令人不安的造型。
偶爾,會有剛嫁過來不久的新媳婦,帶著怯生生和難以掩飾的恐懼,偷偷打量這里詭異的氣氛和那形如小棺材的燈盞,目光與春杏空洞的眼神對上時,會不由自主地打個寒顫,迅速低下頭去。
春杏對此毫無反應。她只是繼續(xù)著手里的活計,仿佛一臺上了發(fā)條的木偶。
她的目光,有時會無意間掃過祠堂粗糙的墻面,或者低頭看向自己那雙因為常年勞作而變得粗糙、指甲縫里似乎永遠也洗不干凈那點點綠痕的手。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?;蛟S,她什么也沒想。
后山那棵老槐,依舊枝繁葉茂,樹冠如蓋,投下大片永恒的陰涼。樹洞里的那盞油燈,依舊在黑暗中散發(fā)著幽光,比五年前,似乎燃燒得更加“沉穩(wěn)”,更加“旺盛”。
若有人此刻靠近(當然,除了特定的儀式,村民平日依舊敬畏地遠離),仔細辨認那老槐樹干上層層疊疊、新舊交錯的刻痕,會發(fā)現(xiàn)又添了幾個新的名字。而其中,“毛豆”兩個字,經(jīng)過五年的風吹雨打,邊緣已被歲月磨得有些圓滑模糊,失去了最初刻下時的清晰與尖銳,仿佛這個曾經(jīng)存在過的生命,其痕跡也正在被時間這雙無情的手,一點點撫平、淡化。
只是,那刻痕之深,早已滲入木質(zhì)深處,如同那道烙印,刻在了某些人的心里,永遠無法真正抹去。
春杏如今住在村子東頭,和婆婆、石頭依舊生活在一起。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毛豆出生前,甚至比那時更加沉寂。石頭依舊是那個沉默寡言的獵戶,早出晚歸。婆婆則更加蒼老,行動遲緩,但那雙渾濁的眼睛里,對“山神爺”的虔誠卻未曾減少分毫。
有時,村里會有孩子在后山附近玩耍,被大人厲聲喝止拖回。那孩子或許會委屈地哭鬧,這時,春杏若恰好路過,會停下腳步。她不會像其他村婦那樣哄勸,也不會像婆婆那樣用“山神爺”來恐嚇。她只是站在那里,用那雙空洞的眼睛,靜靜地看著那哭鬧的孩子,看著孩子母親那緊張而蒼白的臉。
然后,她會用一種平板的、沒有任何語調(diào)起伏的聲音,輕輕地說一句:“聽話,后山……不能去?!?/p>
那聲音里,聽不出關切,也聽不出威脅,只有一種令人脊背發(fā)涼的、死寂的順從。孩子的母親往往會如釋重負又帶著一絲復雜情緒,趕緊抱著孩子離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