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冷的山風(fēng),像無數(shù)無形的觸手,纏繞著春杏的四肢,試圖拖慢她奔向深淵的腳步。身后的唿哨聲、腳步聲、還有婆婆那變了調(diào)的、夾雜著某種古老方言的呼喊,如同追魂的魔音,緊咬不放。她不敢回頭,全部的意志和體力都凝聚在一點——沖到那棵老槐樹下!
終于,她踉蹌著沖破了最后一片灌木叢,重重地摔倒在老槐樹下那堅硬冰冷的土地上。懷里的毛豆被她緊緊護住,沒有受傷,只是發(fā)出一聲悶哼。
追兵的聲音似乎暫時被甩開了一段距離,或許是對這片“山神爺?shù)乇P”本能的敬畏,讓他們不敢追得太緊太快。
春杏劇烈地喘息著,胸腔如同風(fēng)箱般起伏。她掙扎著爬起身,背靠著老槐那粗糙冰涼、布滿皸裂紋路的樹干,試圖汲取一絲力量,或者說,是尋找一個臨時的屏障。
就在她后背貼上樹干的瞬間,一種異樣的觸感從脊背傳來——那不是純粹樹皮的粗糙,而是帶著一種……人工刻鑿的凹凸感?
她猛地轉(zhuǎn)過身,也顧不上是否會暴露在追兵的視線里,借著樹洞中那盞長明燈透出的、幽暗跳躍的昏黃光芒,湊近了仔細看向自己剛才倚靠的那片樹干。
光線微弱,但她還是看清了。
那一片樹皮上,布滿了密密麻麻、深深淺淺的刻痕!那不是自然形成的裂紋,而是用某種尖銳的東西,很可能就是……指甲,一點點、一下下,硬生生摳劃出來的!
痕跡有深有淺,有舊有新。那些深刻的、邊緣已被歲月磨得圓滑的刻痕,大多是一些歪歪扭扭的字,筆畫幼稚而用力,帶著一種絕望的掙扎:
“救……我……”
“娘……我怕……”
“出……去……”
旁邊,則是無數(shù)個名字!有的刻得大而清晰,有的則小而擁擠,層層疊疊,像是一片由姓名構(gòu)成的墓碑林!
“狗?!薄ツ昴莻€變得癡傻的男孩!
“柱子”——前年送燈的孩子之一,春杏記得那孩子后來也是大病一場,雖沒傻,卻變得體弱多病。
“石頭哥”——春杏的瞳孔驟然收縮!這是石頭那早夭的大哥!
還有更多她不認識,或是依稀聽過的名字……“鐵蛋”、“水生”、“福貴”……每一個名字,都代表著一個被送入這樹洞的、鮮活而年幼的生命!這棵老槐,它不僅僅是一棵樹,它更是一座活著的、吞噬了無數(shù)童稚靈魂的紀念碑!樹洞里散發(fā)出的,不僅僅是燈油的氣味,更是這百年來,無數(shù)冤魂凝聚不散的怨氣與恐懼!
春杏渾身顫抖,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個近在咫尺的、幽深的樹洞。
樹洞里的油燈,燈焰似乎比平時要活躍一些,跳動閃爍著,將洞內(nèi)的一部分景象時隱時現(xiàn)地照亮。借著這光,春杏看到了樹洞深處,那盞光緒油燈的后面,竟然堆積著一些東西!
那不是什么山神爺?shù)膶毑?,而是……一堆褪了色、沾滿污漬的孩童物件!一個銀質(zhì)、卻已發(fā)黑的百家鎖;一只鞋底磨穿、繡著虎頭卻只剩一只眼睛的虎頭鞋;幾個臟污不堪、看不清原貌的布娃娃……以及,一個讓春杏心臟驟停的東西——
一個布老虎!
和毛豆懷里那個,幾乎一模一樣!同樣是黃底黑紋,同樣是憨態(tài)可掬的造型!只是眼前樹洞里這個,布老虎的一只耳朵不知被什么東西撕裂了,耷拉下來,露出里面填充的、灰撲撲的棉絮。而就在那綻開的棉絮中,赫然裹著一根細小的、已經(jīng)泛黃的骨骼!看那形狀大小,像是……像是某種小動物的指骨,而骨頭上,甚至還粘連著一點點干枯發(fā)黑的、疑似肉渣的東西!
“嗡”的一聲,春杏的腦子一片空白。布老虎!棉絮!骨頭!婆婆塞進毛豆布老虎里的,難道就是這種東西?!這哪里是玩偶,這分明是……是……
就在這時,被她緊緊抱在懷里的毛豆,忽然動了動。他不知何時已經(jīng)完全清醒,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里,沒有恐懼,沒有迷茫,只有一種異常的、近乎迷醉的光彩。他伸出小小的、帶著嬰兒肥的手指,直直地指向樹洞里那跳躍的燈焰,小臉上竟然露出了一個……甜甜的、滿足的笑容。
“娘,你看,”他的聲音輕快,帶著孩童發(fā)現(xiàn)秘密的喜悅,“燈里有人。是狗剩哥!他在對我笑呢!”
春杏順著他手指的方向,驚恐地望向那豆大的燈焰。
火光跳躍不定,在某一瞬間,那橘黃色的光芒中心,似乎真的扭曲、凝聚成了一個小小的、模糊的人影輪廓!穿著藍色的布褂子,腦袋上梳著熟悉的沖天辮——正是狗剩平時的打扮!那火焰構(gòu)成的人影,小小的嘴巴一張一合,像是在無聲地呼喊著“娘……娘……”,表情痛苦而扭曲。然而火苗只是猛地向上一竄,那小小的影子便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捏碎,瞬間消散開來,化作一縷極淡的青黑色煙霧,被一股從樹洞深處吹出的、陰冷的氣流,卷入了更深、更黑暗的洞穴深處,不見了蹤影。
“他在里面待了一年,該換了?!?/p>
一個冰冷、毫無感情的聲音,在春杏身后響起。
春杏駭然回頭,只見石頭和婆婆,不知何時已經(jīng)追到了近前,就站在離她幾步遠的月光下。他們兩人手里,各提著一盞剛剛糊好的、嶄新的燈盞。那燈的造型,正是祠堂里扎制的、形如小人的模樣。而更讓春杏魂飛魄散的是,其中一盞燈那粗糙的燈面上,赫然貼著一張用墨筆勾勒出的人像!那眉眼,那神態(tài),分明就是她的毛豆!而且,那墨跡的顏色……不是黑色,而是一種深沉的、泛著詭異光澤的暗綠色——那是用濃縮的艾草汁畫上去的!